他问他母亲:“这一向家用怎麽样?”沈太太道:“这一向倒还好,总是按月叫人送来。不过……你别说我心肠狠,我老这麽想着,有一天你爸爸要是死了,可怎麽办,他的钱都捏在那个女人手里。”世钧道:“那……爸爸总会有一个安排的,他总也防着有这样的一天……”沈太太苦笑道:“可是到那时候,也由不得他做主了。东西都在别人手里,连他这个人,我们要见一面都难呢!我不见得像秦雪梅吊孝似的跑了去!”
世钧也知道他母亲并不是过虑。亲戚间常常有这种事件发生,老爷死在姨太太那里,太太这方面要把屍首抬回来,那边不让抬,闹得满天星斗,结果大公馆里只好另外布置一个灵堂,没有棺材也照样治丧。这还是小事,将来这财产的问题,实在是一桩头痛的事。但愿他那时候已经有这能力可以养活他母亲、嫂嫂和侄儿,那就不必去跟人家争家产了。他虽然有这份心,却不愿意拿空话去安慰他母亲,所以只机械地劝慰了几句,说:“我们不要杞人忧天。”沈太太因为这是他最後一天在家里,也愿意大家欢欢喜喜的,所以也就不提这些了。
他今天晚车走,白天又陪着叔惠逛了两处地方,下午回家,提早吃晚饭。大少奶奶抱着小健笑道:“才跟二叔混熟了,倒又要走了。下次二叔再回来,又要认生了!”沈太太想道:“再回来,又要隔一年半载,孩子可不是又要认生了。”她这样想着,眼圈便红了,强笑道:“小健,跟二叔到上海去吧?去不去呀?”大少奶奶也道:“上海好!跟二叔去吧?”问得紧了,小健只是向大少奶奶怀里钻,大少奶奶笑道:“没出息!还是要妈!”
世钧和叔惠这次来的时候没带多少行李,去的时候却是满载而归。除了照例的水果、点心,沈太太又买了两只桂花鸭子给他们带去,那正是桂花鸭子上市的季节。此外还有一大箱药品,是她逼着世钧打针服用的。她本来一定要送他们上车站,被世钧拦住了。家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站在大门口送他们上车,沈太太笑嘻嘻地直擦眼泪,叫世钧“一到就来信”。
一上火车,世钧陡然觉得轻松起来。他们买了两份上海的报纸躺在铺上看着。火车开了,轰隆轰隆离开了南京,那古城的灯火渐渐远了。人家说“时代的列车”,比喻得实在有道理,火车的行驶的确像是轰轰烈烈通过一个时代。世钧的家里那种旧时代的空气,那些悲剧性的人物,那些恨海难填的事情,都被丢在後面了。火车轰隆轰隆向黑暗中驰去。
叔惠睡的是上面一个舖位,世钧闷在下面,看见叔惠的一只脚悬在舖位的边缘上,皮鞋底上糊着一层黄泥,边上还镶着一圈毛毵毵的草屑。所谓“游屐”,就是这样的吧?世钧自问实在不是一个良好的游伴。这一次回南京来,也不知为什麽,总是这样心不定,无论做什麽事,都是匆匆的,只求赶紧脱身,彷佛他另外有一个约会似的。
第二天一早到上海,世钧说:“直接到厂里去吧。”他想早一点去,可以早一点看见曼桢,不必等到吃饭的时候。叔惠道:“行李怎样呢?”世钧道:“先带了去,放在你办公室里好了。”他帮着送行李到叔惠的办公室里,正是为了看曼桢。叔惠道:“别的都没关系,就是这两只鸭子,油汪汪的,简直没处放。我看还是得送回去。我跑一趟好了,你先去吧。”
世钧独自乘公共汽车到厂里去,下了车,看看表才八点不到,曼桢一定还没有来。他尽在车站上徘徊着。时间本来还太早,他也知道曼桢一时也不会来,但是等人心焦,而且计算着时间,叔惠也许倒就要来了。如果下一辆公共汽车里有叔惠,跳下车来,却看见他这个早来三刻钟的人还在这里,岂不觉得奇怪麽?
他这样一想,便觉得芒刺在背,立即掉转身来向工厂走去。这公共汽车站附近有一个水果摊子。世钧刚才在火车上吃过好几只橘子,家里给他们带的水果吃都吃不了,但是他走过这水果摊,却又停下来,买了两只橘子,马上剥出来,站在那里缓缓地吃着。两只橘子吃完了,他觉得这地方实在不能再逗留下去了,叔惠随时就要来了。而且,曼桢怎麽会这时候还不来,不要是老早来了,已经在办公室里了?他倒在这里傻等!这一种设想虽然极不近情理,却使他立刻向工厂走去,并且这一次走得非常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