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中说道:“叔惠来了没有?我不能回来吃饭了,你们先吃,你留他多坐一会,我吃完饭就回来。”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拆烂污的事,约了人家来,自己临时又不回来。过天他可以对叔惠解释的,但是他预料翠芝一听就要炸了。他不预备跟她争论,打算就挂断了,免得万一让曼桢听见。她倒也没说什麽,也没问他现在在哪儿,在那儿忙些什麽,倒像是有一种预感似的。
世钧挂上了电话,看见旁边有板壁隔出来的房间,便走过来向曼桢道,“我们进去坐,外边太乱。”茶房在旁边听见了,便替他们把茶壶茶杯碗筷都搬进去,放下了白布门帘。曼桢进去一看,里面一张圆桌面,就摆得满坑满谷,此外就是屋角一只衣帽架。曼桢把大衣脱了挂上。从前有一个时期他天天从厂里送她回家去,她家里人知趣,都不进房来,她一脱大衣他就吻她。现在呢?她也想起来了?她不会不记得的。他想随便说句话也就岔过去了,偏什麽都想不起来。希望她说句话,可是她也没说什麽。两人就这麽站着,对看着。也许她也要他吻她。但是吻了又怎麽样?前几天想来想去还是不去找她,现在不也还是一样的情形?所谓“铁打的事实”,就像“铁案如山”。他眼睛里一阵刺痛,是有眼泪,喉咙也堵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她的嘴唇在颤抖。
曼桢道:“世钧。”她的声音也在颤抖。世钧没作声,等着她说下去,自己根本哽住了没法开口。曼桢半晌方道:“世钧,我们回不去了。”他知道这是真话,听见了也还是一样震动。她的头已经在他肩膀上。他抱着她。
她终於往後让了让,好看得见他,看了一会又吻他的脸,吻他耳底下那点暖意,再退後望着他,又半晌方道:“世钧,你幸福吗?”世钧想道:“怎麽叫幸福?这要看怎麽解释。她不应当问的。又不能像对普通朋友那样说『马马虎虎。』”满腹辛酸为什麽不能对她说?是绅士派,不能提另一个女人的短处?是男子气,不肯认错?还是护短,护着翠芝?也许爱不是热情,也不是怀念,不过是岁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份。这麽想着,已是默然了一会,再不开口,这沉默也就成为一种答覆了,因道:“我只要你幸福。”
话一出口他立刻觉得说错了,等於刚才以沉默为答覆。他在绝望中搂得她更紧,她也更百般依恋,一只手不住地摸着他的脸。他把她的手拿下来吻着,忽然看见她手上有很深的一道疤痕,这是从前没有的,因带笑问道:“咦,你这是怎麽的?”他不明白她为什麽忽然脸色冷淡了下来,没有马上回答,她低下头去看了看她那只手。是玻璃划伤的。就是那天在祝家,她大声叫喊着没有人应,急得把玻璃窗砸碎了,所以把手割破了。那时候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见到世钧,要怎麽样告诉他,也曾经屡次在梦中告诉他过。做到那样的梦,每回都是哭醒了的。现在真在那儿讲给他听了,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为已经是那麽些年前的事了。
这时候因为怕茶房进来,已经坐了下来。世钧越听越奇怪,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很苍白。出了这种事,他竟懵然。最气人的是自己完全无能为力,现在就是粉身碎骨也冲不进去,没法把她救出来。曼桢始终不朝他看着,彷佛看见了他就说不下去似的。讲到从祝家逃出来,结果还是嫁给鸿才了,她越说越快。跟着就说起离婚,费了无数周折,孩子总算是判给她抚养了。她是借了许多债来打官司的。
世钧道:“那你现在怎麽样?钱够用吗?”曼桢道:“现在好了,债也还清了。”世钧道:“这人现在在哪儿?”曼桢道:“还提他干什麽?事情已经过去了。後来也是我自己不好,怎麽那麽糊涂,我真懊悔,一想起那时候的事就恨。”当然她是指嫁给鸿才的事。世钧知道她当时一定是听见他结婚的消息,所以起了自暴自弃之念,因道:“我想你那时间也是──也是因为我实在叫你灰心。”曼桢突然别过头去。她一定是掉下眼泪来了。
世钧一时也无话可说,隔了一会方低声道:“我那时候去找你姊姊的,她把你的戒指还了我,告诉我说你跟豫瑾结婚了。”曼桢吃了一惊,道:“哦,她这麽说的?”世钧便把他那方面的事讲给她听,起初她母亲说她在祝家养病,他去看她,他们说她不在那儿,他以为她是不见他。回到南京後写信给她,一直没有回音,後来再去找她,已经全家都离开上海了。再找她姊姊,就听见她结婚的消息。当时实在是没有想到她自己姊姊会这样,而且刚巧从别方面听见说,豫瑾新近到上海来结婚。曼桢道:“他是那时候结婚的。”世钧道:“他现在在哪儿?”曼桢道:“在内地。抗战那时候他在乡下让日本人逮了去,他太太也死在日本人手里。他後来总算放出来了,就跑到重庆去了。”世钧惨然了一会,因道:“他还好?有信没有?”曼桢道:“也是前两年,有个亲戚在贵阳碰见他,才有信来,还帮我想法子还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