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已经是吃午饭的时候了,上下滩每条小路上的人都向村边流动;社的场上,宝全和玉生已经把石磙洗好回家去了,负责翻场的人已经提前吃了饭到场里来,用小木杈翻弄着场上晒着的谷穗;社里管牲口的老方,按照他的标准时间到金生媳妇磨面的磨上去卸驴。
何科长看见磨上似乎有一点争执,便问张信说:“看那个磨边好像有点什么事故。”张信看了看说:“就是有点事故,不过已经解决了。那两个女人,坐在地上罗面的是马多寿的三儿媳陈菊英,在左边那个磨盘上和一个小姑娘扫磨底的那是金生媳妇和她的女儿青苗,在没有卸的那盘磨旁边草地上蹲着玩的是陈菊英的小女孩子玲玲,卸了磨牵着驴子走了的是社里管牲口的老方。”何科长问:“出了点什么事故?”张信说:“其实也算不了事故:老方这个人名字叫马东方,因为他的性格是只能按规矩办事,一点也不能通融,所以人送他外号叫‘老方’。社里有个规定:凡是用合作社牲口驾碾磨的,到了规定的时间一定得卸。老方就按那个时间办事——到了时间就是磨顶上只剩一把也不许再赶完。刚才可能是金生媳妇还没有赶完他就把驴子卸了——卸了也就没有事了。”何科长问:“管牲口的也有个表吗?”张信说:“没有!玉生给他发明了个简单的表——用一根针钉在老方住的那间房子窗外边的窗台上的砖上,又把砖上刻了一条线,针的阴影完全到了线上就是卸磨的时候。”“天阴下雨怎么办呢?”“天阴下雨就没有人用碾磨。”何科长想了一下,自己先笑了。
何科长说:“天也晌午了,咱们也看得差不多了,回村去吧!”两个人便从金生的窑顶上那条小山路上走下来。
十六 菊英的苦处
金生家门外坡下不远的空地里有两盘磨。早晨金生媳妇架磨的时候,陈菊英已经架了另一盘。磨麦子就数磨第二遍慢。两家都磨上第二遍的时候,便消消停停罗着面叙起家常来。一开始,金生媳妇谈的是玉生离婚问题,菊英谈的是在马多寿家享受的待遇问题。
不过菊英谈的不是夜里打扫房子时候和惹不起吵架,而谈的是自己的实际困难问题。她说:“大嫂呀!我看小俊也是放着福不会享!你们那家里不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心一腹的——也不论公公、婆婆、弟兄们、小姑子,忙起来大家忙,吃起来大家吃,穿起来大家穿,谁也不偏这个不为那个。在那样的家里活一辈子多么顺气呀!我这辈子不知道为什么偏逢上了那么一家人!”金生媳妇说:“也不要那么想!十根指头不能一般齐!你说了我家那么多的好,一个小俊就能搅得人每天不得安生。谁家的锅碗还能没有个厮碰的时候?你们家的好人也不少嘛!有县干部、有志愿军、有中学生,你和你们老四又都是团员,还不都是好人吗?”菊英说:“远水不解近渴。这些人没有一个在家里掌权的,掌权的人还是按照祖辈相传的老古规办事。就说穿衣裳吧:咱们村自从有了互助组以后,青年妇女们凡是干得了地里活的人,谁还愿意去织那连饭钱也赶不出来的小机布呢?可是我们家里还是照他们的老古规,一年只给我五斤棉花,不管穿衣裳。”金生媳妇说:“你大嫂也是吗?”菊英说:“表面上自然也是,只是人家的男人有权,也没有见人家织过一寸布,可不缺布穿,发给人家的棉花都填了被子。”“你没有问过她吗?”“不问人家人家还成天找茬儿哩!就是要我织布我又不是不会,可是人家又不给我留下织布的工夫——我大嫂一天抱着个遮羞板孩子不放手,把碾磨上、锅灶上和家里扫扫摸摸的杂活一齐推在我身上,不用说织布,磨透了鞋后跟,要是不到娘家去,也做不上一对新的;衣裳脏成抹灰布也顾不上洗一洗、补一补。冬夏两季住两次娘家,每一次都得拿上材料给他们做两对大厚鞋——公公一对,老四一对。做做这两对鞋,再给我自己和我玲玲做做衣裳、鞋袜,再洗补一下旧的,就得又回这里来了。就那样人家还说‘娶了个媳妇不沾家,光在娘家躲自在’哩!”“那么你穿的布还是娘家贴吗?”“不贴怎么办?谁叫他们养下我这么一个赔钱货呢?赔了钱人家也不领情。我婆婆对着我,常常故意和别人说:‘受屈活该!谁叫她把她的汉糊弄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