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伯娘却解劝道:“你也是啦!说得好好的,就发起气来!我想,他一定因为妇人死了,女儿掉了,自己又大病一场,脑壳有点糊涂,所以想到邪道上去了。三哥也是读过书的人,难道他当真连我们妇道人家的见识都赶不到吗?你待他歇几天,再找钱亲翁劝劝,他自然会明白的。”
正於此际,老二进来说尧光寺和尚来商量设坛起经的日子。么伯出去了,么伯娘又劝了他一番,并问他,做过法事後,又曾给他老婆念过经没有?“经是一定要念的!一个人那里没有点罪过,念了经,才好超度他去投生,免得在阴间受罪,你二弟妇是血光死的,三天上就念了一场经,是她妈妈送的。我想,她娘家人都念了,我们好不念呢?所以同你么伯商量,请尧光寺和尚来念二十一天。二天出去时,办热闹一点,也算风光了,也算对得住死的了。你也一定要念的,乡坝里头也有和尚,喊来念几天,不说自己问得过心,别人看见,也好看些。洋教是奉不得的,奉了洋教,你还念得成经不?”
十一
天气在热了,顾三奶奶下了葬,顾天成竟不恤人言的奉了洋教,他的初衷,只说一奉了教,就可以报仇的了,或者是运气欠佳罢,在他奉教後不到半个月,忽然飞来了一桩不好的事件,这不但阻碍了他的大计,并影响到他那失掉的女儿招弟,使她在夜里要好生打一个饱盹,也很难很难。
这件事传到成都,本来很早。几个大衙门中的官员,是早晓得的。其次,是一般票号中的掌柜管事,也知道了。再次,才传到官场,传到商号,传到半官半绅的人家,更模模糊糊的传到了大众。
暑袜街郝公馆的主人,本是客籍游宦入川的,入川仅仅三代。因为四川省在明朝末年,经张献忠与群寇的一番努力清洗,再加以土着官军的几番内乱,但凡从东晋明初一般比较久远的客籍而变为土着的,早已所余无几,而且大都散在边疆地方。至於成都府属十六县的人民,顶早都是康熙雍正时代,从湖北、湖南、江西、广东等处,招募而来。其後凡到四川来做官的,行商的,日子一久,有了钱,陆行有褒斜之险,水行有三峡之阻,既打断了衣锦还乡之念,而又因成都平原,寒燠适中,风物清华,彼此都是外籍,又无聚族而居的积习,自然不会发生嫉视异乡人的心理,加之,锦城荣乐,且住为佳,只要你买有田地,建有居宅,坟墓再一封树於此,自然就算你是某一县的本籍。还有好处,就是不问你的家世出身,只须你房子造得大,便称公馆,能读几句书,在面子上走动,自然而然就名列缙绅。这种人,又大都是只能做官,而又只以做官为职志,既可以拿钱捐官,不必一定从寒窗苦读而来,那吗,又何乐而不做官呢?於是捐一个倒大不小之官,在官场中走动走动,倒不一定想得差事,想拿印把子,只是能够不失官味,可以夸耀於乡党,也就心满意足的世代相传下去,直至於式微,直至於讨口叫化。
郝达三就是这类半官半绅的一个典型人物,本身捐的是个候补同知,初一十五,也去站站香班;各衙门的号房里,也偶尔拿手本去挂个号,辕门抄上偶尔露一露他的官衔名字;官场中也有几个同寅往来;他原籍是扬州,江南馆团拜做会时,也偶尔去认认同乡,吃吃会酒。在本城有三世之久,自然也有几家通内眷的亲戚世交。成都、温江、郫县境内,各有若干亩良田,城内除了暑袜街本宅,与本宅两边共有八个双间铺面全佃与陕帮皮货铺外,总府街还有十二间铺面出佃;此外四门当商处,还放有四千两银子,月收一分二厘的官利;山西帮的票号上,也间有来往;所以他在半官半绅类中,算是顶富裕,顶有福气的了。
他虽是以监生出身报的捐,虽是考过几次而未入学,据说书是读过许多。书房里,至今还有一部亲笔点过的《了凡纲监》,以及点而未完的《汉四史》、《百子金丹》,至於朱注《五经》,不必说,是读过了。旧学是有根底的了,新学则只看过一部《盛世危言》,是他至友葛寰中送他的,却不甚懂得。
不懂新学,这并无妨碍於郝达三的穿衣吃饭,何况是同知前程,更无须附和新学,自居於逆党了。因此,他仍能平平静静,安安闲闲,照着自祖父传下来的老规矩,有条不紊的,很舒适的过将下去。
生活方式虽然率由旧章,而到底在物质上,都掺进了不少的新奇东西。三年前买了一盏精铜架子,五色玻璃坠的大保险洋灯,挂在客厅里,到夜点燃,──记得初点时,很费了些事。还是写字将章洪源号上的内行先主请来,教了几点钟,才懂得了用法。──光芒四射,连地上的针都捡得起来,当初,是何等的稀奇珍贵!全家人看得不想睡觉。而现在,太太姨太太房里的柜桌上,已各有了一对雪白瓷罩的保险座灯了,有时高兴,就不是年节,就没有客来,也常常点将起来。洋灯确乎比菜油灯亮得多,只是洋油太不便宜,在洋货庄去分零的,一两银子四斤,要合三百文一斤,比菜油贵至十二三倍,郝达三因常感叹:要是洋油便宜点也好呀!在十几年前,不是只广东地方,才有照像画像的人吗?堂房里现挂的祖老太爷、祖老太太、老太爷、老太太四张二尺多高,奕奕如生的五彩画像,都是将传真的草稿,慎重托交走广的珠宝客,带到广东去画的。来回费了一年十个月之久,还托了多少人情,花了多少银子,多难呀!现在,成都居然也有照像的了,太太房里正正挂了一张很庄重的合家欢大照片,便是去年冬月,花了八两银子新照的。不过细究起来,凭着一具镜匣子,何以能把各个不同的影子,连一缕头发之细,都在半顿饭时,逼真的照下来,这道理,便任何人都不明白,只渺渺茫茫,晓得那是洋人把药涂在镜子上的原故。所以才有人说,照像是把人的元神摄到纸上去的,照了之後,不死,也要害场大病。因此,当郝达三把照像匠人,如礼接进门来,看好了地方,将茶几、坐椅摆好,花插、小座钟,──新买来就不大肯走,只是摆在房里,做陈设之一的座钟。──下路水烟袋、碎磁茶碗,甚麽都摆好了,老爷的补褂朝珠,大帽官靴,全穿戴齐整,姨太太大小姐等也打扮好了,太太已经在系拖飘带的大八褶裙了,偏遇着孙二表嫂──才由湖北回来的。──把她所听闻的这样一说,太太便生死不肯照像,说她不愿意死。合家欢而无太太,这成甚麽话?老爷等费了无数唇舌,都枉然,後来得亏三老爷带说带笑把太太挽了出来,按在右边椅上,向她保证说:“若果摄了元神会死,他愿求菩萨,减寿替她!”三老爷是要求道的,不会打诳,太太才端端正正的坐着照了,虽没有害病,到底耽了好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