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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微澜(4)

作者:李劼人

“怕啥子!”

二姐终究耽心,飞跑去找他的妈。他妈走来,另自拿了件衣裳,一条布裤,也不说甚麽,只骂了几句:“横刀的!短命的!”照屁股就是一顿巴掌。我帮着二姐把他的妈拉开,他穿衣裳时,眼泪还挂在脸上,已向着我们笑了,真憨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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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

①强:强字读成将字,去声意谓小儿不听大人言语指导,其实即强字本意而声稍变耳。

两天半里头,邓么姐很少做甚麽事。只有第二天,我们在坟跟前磕头礼拜时,她来帮着烧了几叠钱纸;预备供饭时,她帮着妈妈在灶房里做了两样菜。──我们家的老规矩:平常吃饭的菜,是伙房老杨做;爹爹要格外吃点好的,或是有客来,便该大姐去帮做;凡是祭祖宗的供饭,便该妈妈带着大姐做,大半是大姐动刀,妈妈下锅。──妈妈本不肯的,她说:“太太,我还不是喜欢吃好东西的一个人。你们尝尝我的手艺看,若还要得,以後家务不好时,也好来帮太太在灶房里找件事情做做。”

大姐已洗了手,也怂恿妈妈道:“不要等爹爹晓得就得了。让邓么姐把鱼和蹄筋做出来试试。我们也好换换口味,你也免得油烟把袖子薰得怪难闻的。”

妈妈还在犹豫道:“供祖人的事情呀!……”

她已把锅铲抢了过去,笑道:“太太也太认真了,我身上是乾净的呀!”

除此两件事外,她老是陪着妈妈大姐在说话。也亏她的话多,说这样,说那样,一天到晚,只听见她们的声气。

她是小脚,比妈妈与大姐的脚虽略大点,可是很瘦很尖,走起来很有劲。妈妈曾经夸奖过她的脚实在缠得好,再不像一般乡下女人的黄瓜脚。邓大娘接口述说,她小时就爱好,在七岁上跟她缠脚,从没有淘过大神;又会做针线,现她脚上的花鞋,就是她自己做的。

她不但脚好,头也好,漆黑的头发,又丰富,又是油光水滑的。梳了个分分头,脑後挽了个圆纂,不戴丝线网子,没一根乱发纷披;纂心紮的是粉红洋头绳,别了根白银簪子。别一些乡下女人都喜欢包一条白布头巾,一则遮尘土,二则保护太阳筋,乡下女人顶害怕的是太阳筋痛;而她却只用一块印花布手巾顶在头上,一条带子从额际勒到纂後,再一根大银针将手巾後幅斜别在纂上,如此一来,既可以遮尘土,而又出众的俏丽。大姐问她,这样打扮是从那里学来的。她摇着头笑道:“大小姐,告诉了你,你要笑的。……是去年冬月,同金娃子的这个爹爹,到教堂里做外国冬至节时,看见一个洋婆子是这样打扮的。……你说还好看吗?”

她的衣裳,也有风致,藕褐色的大脚裤子,滚了一道青洋缎宽边,又镶了道淡青博古辫子。裌袄是甚麽料子,甚麽颜色,不知道,因为上面罩了件乾净的葱白洋布衫,袖口驼肩都是青色宽边,又系了一条宝蓝布围裙。里外衣裳的领口上,都时兴的有道浅领,露出长长的一段项脖,虽然不很白,看起来却是很柔滑的。

她似乎很喜欢笑,从头一面和妈妈说话时,她是那麽的笑,一直到最後,没有看见她不是一开口便笑的。大概她那令人一见就会兴起“这女人还有趣”的一种念头的原因,定然是除了有力的小脚,长挑的身材,俏丽的打扮,以及一对弯豆角眼睛外,这笑必也是要素之一。她自己不能说是毫不感觉她有这长处,我们安能不相信她之随时笑,随地笑,不是她有意施展她的长处?

她的脸蛋子本来就瘦,瘦到两个颧骨耸了出来。可是笑的时候,那搽有脂粉的脸颊上,仍有两个浅浅的酒涡儿。顶奇怪的就是她那金娃子的一双死鱼眼睛,半天半天才能转一转,偏她笑起时的弯豆角眼眶中,却安了两枚又清亮又呼灵的眼珠。儿子不像妈,一定像老子了。

她的眉毛不好,短短的,虽然扯得细,却不弯。鼻梁倒是轮轮的,鼻翅也不大。嘴不算好,口略大,上唇有点翘,就不笑时,也看得见她那白而发亮的齿尖,并且两边嘴角都有点挂。金娃子的嘴,活像她。不过他妈的嘴,算能尽其说话之能事,他的哩,恐怕用来吃东西的时候居多了。

她的额窄窄的,下额又尖,再加上两个高颧骨,就成了两头尖中间大的一个脸蛋子。後来听妈妈她们说来,这叫做青果脸蛋。

她不但模样不讨厌,人又活动,性情也好。说起话来,那声音又清亮又秀气,尤其在笑的时节,响得真好听。妈妈喜欢她,大姐喜欢她,就连王安──顶古怪的东西,连狗都合不来的,对於我们,更常是一副老气横秋讨人厌的样子。──也和她好。我亲眼看见在第二天的早饭後,她从沟边洗了衣裳回来,走到竹林边时,王安忽从竹林中跑出,凑着她耳朵,不知说些甚麽,她笑了起来,呸了一口,要走;王安涎着脸,伸手抓住她的膀膊,她便站住了,只是看着王安笑,我故意从灶房里跑出去找金娃子,王安才红着脸丢开手走了,她哩,只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