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样着急?我妹妹不在,找我也一样,一般来说女孩子都不讨厌和我交谈。我不是来交谈的,请你告诉我方小姐去什么地方了。
陪我父母回浙江老家了,昨天刚走。方先生说着朝令瑶温柔地挤了挤眼睛,然后他开了一个玩笑,什么事这么急?是不是你们合谋杀了人啦?
不开玩笑,你能告诉我她和谁在一起吗?
我说过了,陪我父母走的,当然和他们在一起。
真的和父母在一起?令瑶说。
真的,当然是真的,是我送他们上的火车。方先生突然无声地笑了,他注视着令瑶的侧影说,这一点不奇怪,我妹妹现在还单身呢,能跟谁在一起?方先生掏了一支雪茄叼在嘴上慢慢地点着烟丝,他在烟雾后叹了口气,现在的女孩怪了,为什么不肯嫁人?好像天下的好
男人都死光了似的,孔小姐现在也还是独身吧?
令瑶的肩膀莫名地颤了一下,她转过脸有点吃惊地看了看方先生,那张白皙而英俊的脸上漾溢着一种不加掩饰的自得之色,他在居高临下地怜悯我,他在揶揄我,他在嘲弄我,令瑶这样想着身体紧张地绷直了,就像空地上的孤禽提防着猎手的捕杀。他马上就要影射我的狐臭了,令瑶想,假如他也来伤害我,我必须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但是方先生不是令瑶想像的那种人,方先生紧接着说了一番难辨真假的话。我妹妹脾气刁蛮,模样长得又一般,她看上的人看不上她,别人看上她她又看不上别人,自己把自己耽搁了,可是你孔小姐就不同了,门第高贵,人也雅致脱俗,为什么至今还把自己关在父母身
边呢?
不谈这个了。令瑶打断了对方的令人尴尬的话题,她站起来整了整半干半湿的衣裙,假如方小姐回来,麻烦你给我拨个电话。
方先主有点失望地把令瑶送到门口,也许他怀有某种真正的企图,这个美勇子的饶舌使令瑶犹如芒刺戳背,在通往布店的狭窄过道里,方先生抢先一步堵着令瑶说了最后一句话,想去青岛海滨游泳吗?
不去,我哪儿也不想去。
为什么?我们结伴去,再说你的形体很苗条,不怕穿游泳衣的。
令瑶的目光黯淡,穿过方先生的肩头朝外面看,她不想说话,喉咙里却行失去控制地滑出一声冷笑。某种悲壮的激情从天而降,它使令瑶先后缓缓举起她的左右双臂,可是我有狐臭。令瑶面无表情,举臂的动作酷似一具木偶,她说,方先生你喜欢这种气味吗?
方先生瞠目结舌地目送令瑶疾步离去,他确实不知道孔家小姐染有这种难言的暗病,同时他也觉得貌似高雅的孔令瑶做出如此举动有点不可思议。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庭院里盛开的花朵把浓厚的香气灌进每一个窗口,新置的喷水器已经停止工作,梅林路的孔家一片沉寂,但家里剩下的三个女人都不肯闭眼睡觉。楼下的孔太太躺在床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楼上的令瑶抱着绣枕无休止地啜泣,女佣阿春就只好楼上
楼下地跑个不停。
女佣阿春给令瑶端来了洗脸水,正要离开的时候被令瑶叫住了,令瑶向她问了一个奇怪的却又是她期待已久的问题。
狐臭有办法根治吗?
有。怎么没有?女佣阿春在确定她没有听错后响亮地回答,然后她带着一丝欣慰的笑容靠近了令瑶、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可是怕你见怪,不敢先开口说,我老家清水镇上有个老郎中,祖传秘方,专除狐臭,手到病除,不知冶好了多少人的暗病。
你带我去,令瑶的脸依然埋在枕头里,她说,明天你就带我去。
女用阿春看不到令瑶的脸部表情,但她清晰地听见了令瑶沙哑而果决的声音,她相信这是令瑶在春天作出的真正的选择。
孔太太没有阻拦令瑶去清水镇的计划,但令瑶猜得到母亲心里那些谵妄而阴郁的念头,她和女佣阿春带着简单的行李走出家门的时候,孔太太躺在一张藤椅上一动不动,令瑶在门廊那里回头一望,恰恰看见母亲眼里那种绝望的光。令瑶感到一丝轻松,而且在这个瞬间她敏感地意识到春天的家事将在她离去后水落石出了。
在早晨稀薄的阳光里孔太太半睡半醒,她迷迷朦朦地看见孔先生的脸像一片锯齿形叶子挂在爬山虎的老藤上,一片片地吐芽,长肥长大,又一片片地枯萎、坠落。她迷迷朦朦地闻到一股奇怪的血腥气息,微微发甜,它在空气中飘荡着,使满园花草噼噼啪啪地疯长。孔太太在藤椅上痛苦地翻了个身,面对着一丝她最心爱的香水月季,她看见一朵硕大的花苞突然开放,血红血红的花瓣,它形状酷似人脸,酷似孔先生的脸,她看见孔先生的脸淌下无数血红血红的花瓣,剩下一枝枯萎的根茎,就像一具无头的尸首,孔太太突然狂叫了一声,她终于被吓醒了,吓醒孔太太的也许是她的臆想,也许只是她的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