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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妾成群(54)

作者:苏童

跑到外面的凤鸣路上,看看空中仍然飘着斜斜的雨丝,令丰想起他的雨伞还在那栋破木楼里,就返回去敲门。

喂,把雨伞给我,令丰边敲边喊,

哪来的雨伞?老女人躲在门后说。

在门背后放着呢。令丰又喊。

门背后没有雨伞,老女人仍然不肯开门。

令丰立刻意识到老女人委琐的动机,他想他今天真是倒了大霉了,碰到的尽是些明抢暗夺的人。你们这种人穷疯了?令丰狠狠地朝门上踹了一脚,他不想为一把伞再和老女人费什么口舌,于是快快地沿看屋檐往凤鸣路深处走,从檐缝漏下的雨水很快打湿了令丰的礼帽和西装衬肩,令丰感到一种陌生而坚硬的冷意。

令丰躲着雨线走了大约一百米,果然看见了王氏兄弟侦探所的招牌,他记得母亲曾提起过这家侦探所,令丰对凤鸣路的私人侦探虽然已不感兴趣,但他想既然路过了就不妨进去看一看。

这家侦探所似乎正规了许多,里面有两间不大不小的办公室,门厅里有布面沙发和电话机。令丰推开其中一间的门,看见里面一群男女围着一个秃顶男人吵嚷着什么,他没有听清其他人七嘴八舌的内容,只听见秃顶男人高声说,有线索了,告诉你们有线索了,你们还吵什么?令丰吐着舌头退出来,他觉得在私人侦探所出现这种乱哄哄的局面简直不可思议,它与令丰看过的侦探电影大相径庭,令丰又推开另一间办公室的门,这里倒是显得清净,一个时髦而妖冶的女人拖着一条狗向另一个秃顶男人诉说着什么,令丰想原来王氏兄弟都是秃

顶,怪不得会有点名。

那个女人正从提包里掏着什么,掏出来的东西用手帕包裹着,上面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女人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帕,说,就是这只耳朵,你看那个凶手有多狠心。令丰果然看见一只血淋淋的耳朵,由于隔得远,他无法判定那是人的耳朵还是动物的,令丰怀着好奇心悄悄走进去,在椅子上坐下,专注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我去过警察局了,他们不管这事,女人重新抱起膝盖上的狗,愤愤他说,警察局的人都是吃饭不管事的蠢猪。

秃顶侦探用镊子夹起那片耳朵审视了一番,是新的刀伤,他皱着眉头说,你能不能给我看看它的伤口?

不行,别再弄疼它了。它已经够可怜的了。女人突然把狗紧紧地抱住,用嘴唇亲亲狗的白色皮毛,我的宝贝,我不能再让它受苦了,女人声音猛地又悲愤起来,你一定要帮我查到凶手,到底是谁害了我的宝贝?

令丰现在弄清了这件案子的内容,令丰忍不住嘻地笑了一声,这时候他看见了女人怀里的那条鬈毛狗,狗的右耳部位缚着白纱布,就像一个受伤的人。

这位先生请到外面等一会儿。秃顶侦探向令丰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

我走,这就走。令丰连忙站起来朝外面走,因为欲笑不能他的脸看上去很滑稽,令丰刚刚跨出门槛,听见后面的女人离开椅子追了上来,女人说,喂,你不是梅林路孔家的二少爷吗?

不,令丰站住了,端详着那个抱狗的女人,对不起,我好像不认识你。我是你母亲的姨表妹呀,女人亲昵地拍了拍令丰的肩膀,几年没见,你都成了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了,跟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你,令丰有点惶恐地盯着女人涂满脂粉的脸和猩红的嘴唇,他不知道该如何应酬这个陌生的女亲戚。

你怎么也上这儿来了?是不是你家的狗也被人割了耳朵?

不,我不是为了狗。令丰边说边退,但他发现女亲戚过于丰满的身体正向他穷追不舍地靠拢、逼近。

不为狗?为人?女亲戚的眼睛闪闪发亮,你家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我只是随便到这里玩玩。令丰嗫嚅道。

到这里玩?不会的,你肯定在骗我。

真的只是玩玩,我真的只是想见识一下私人侦探什么样子。

你母亲好吗?她没事吧?

她很好,气色比你好多了。

那么你父亲呢,他也好吗?

他也好,两只耳朵都还长在脑袋上。

我听说你父亲眼一个女戏子好上了,是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你去问他自己好了,令丰已经无法忍受女亲戚不怀好意的饶舌,终于不顾礼仪地于路而走,走到王氏兄弟侦探所门外的石阶上,令丰不由得喘了一口粗气,他听见那个女亲戚在里面气咻咻地骂道,什么狗屁圣人后代。一点礼貌教养都不懂。

外面的雨已经变得很细很疏了,太阳在肥皂厂的烟囱后面泛出一圈淡淡的橙红色,凤鸣路一带的空气里飘浮着一种腐烂的蔬果气味。令丰尽量绕着地面的积水走,但新买的皮鞋仍然不可避免地溅上泥浆:有人在露天厕所旁哗哗地刷洗马桶,雨后的空气因而更加复杂难闻了。令丰一手捂鼻一手提着裤管走,脑子里不时浮现出那只血淋淋的狗耳朵,他觉得在私人侦探所里的所见所闻既令人厌恶又荒唐可笑,不管怎样,令丰次定再也不来这条烂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