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少芬拎着一只竹篮下楼,竹篮里装了好几只瓶子。虽然楼上楼下一板之隔,但她习惯于一次性地把油盐酱醋买齐了,这样可以尽量少地和酱园的女店员们搭讪说话,简少芬不喜欢和这些叽叽喳喳的女人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们说话。听楼板的响声,我就知道是你下楼了。顾雅仙笑容可掬地接过那些瓶子,她说,刚到了一盆甜面酱,味道很鲜,你买半斤吧,先尝尝吗?说着就舀了半勺送过来。那就买半斤吧,简少芬说。简少芬的眼睛看着甜面酱。好久没见你姐姐了,她怎么就不下楼散散心?换了我成天闷在楼上,肯定要闷出病来的。
她是有病,简少芬淡淡地说,心脏不好,最近关节炎又犯了,天天在炖中药喝呢。
怪不得我闻到一股药味呢,顾雅仙恍然大悟,关切地望着简少芬说,服中药管用吗?要不要我介绍一位医生,专门治关节炎和心脏病的,我女儿的心脏病就是他开刀治好的。不用麻烦了。我姐姐只相信中医,只相信城东胡老先生的药方。简少芬委婉地谢绝了顾雅仙的建议,她从一只黑丝绒钱包里拈出钱,轻轻放在柜台上。买货不需要找钱,这也是简家姐妹购物共同的习惯,她们从来不去触碰别人的手,不管营业员是男的还是女的。
她们看着简少芬无声地闪出门外,她衬衫上的那股樟脑味也随之淡去了,少顷酱园的楼梯就发出了轻柔的响动,简少芬已经回到楼上,她正从3名女店员头顶上经过。女店员的头顶上就是那个幽闭的不为人知的世界了。她走路怎么这样小心?她像怕踩死蚂蚁似的。顾雅仙突然笑起来,她说,她们姐妹从来就没正眼看过别人。那是家教,粟美仙以一种知情者的语气说,你不知道简家的规矩有多少,简老头活着的时候就不准两个女儿出门,少贞上学都是由女佣人接送,上的是教会办的女子学堂,到少芬长大,女子学堂没有了,简老头就没让少芬上过学,当初大概是让她们守妇道的,没想到简老头死了几十年,两个女儿还守在这爿破酱园里,像守着个金库一样。可怜死了。顾雅仙感叹着,突然想到什么,凑到粟美仙耳朵边说了一句悄悄话,那姐妹俩活了大半辈子,大概连男人的那东西都没见过吧?粟美仙咯咯地笑起来,她拍了拍顾雅仙的肩膀,说,那也不一定,只有天知道啦。
粟美仙和顾雅仙的仪态引起了柜台另一端杭素玉的注意,杭素玉正在剪指甲,她怀疑两个同事正在说自己的坏话,就朝地上响亮地啐了一口,谁在放闷屁?杭素玉使劲抽着鼻子,一边把柜台上的指甲屑掸下来,她说,屁放得不响,倒是挺臭的。楼上锅铲碰撞的声音穿过楼板的缝隙懒懒地掉下来,简家姐妹在准备她们的午餐了,不用抬头去看店堂墙上的挂钟,现在肯定是中午12点钟。女店员们熟谙简家姐妹的生活规律,12点的钟把楼上枯寂的一天分成两半,一半是沉闷的早晨,另一半是更加沉闷更加漫长的午后。简家姐妹的岁月就在绣花棚架下一成不变地流逝了,作为同样的女性,酱园的女店员们觉得简家姐妹的生活是不可思议的,也是无法捉摸的,她们对此充满了猎人式的心理。
简少芬看见姐姐无声地站在她身后,姐姐的手里端着一碗发黑的药汁,凑到唇边。简少芬下意识地转过头,看着锅里的冬瓜汤。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特别害怕看见姐姐喝草药的动作,她害怕看见姐姐紧皱的眉头和药汁从唇边淌溢的痕迹,害怕听见那种痛苦的吞咽的声音。她也不知道姐姐为什么总是捧着药碗走到自己身边来,似乎这样能减弱草药的苦味。你刚才下楼碰到谁了?简少贞把药碗合扣在桌上,突然问妹妹。没碰到谁,我能碰到谁呀?
你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呢?就是去酱园,怎么要那么长时间呢?简少贞用清水漱完嘴里残留的药汁后又问。时间长吗?简少芬诧异地望着姐姐,她疾步走到房里看了眼座钟,钟表证实姐姐的话是荒谬的,她从下楼到回来只不过花了3到5分钟。简少芬说,姐,你怎么啦?我去了不过3分钟呀。我觉得有老半天工夫了。简少贞轻轻摇了摇头,她说,大概一个人呆在屋子里面是会有错觉的,你每次下楼,我一个人在家都觉得时间特别长,心里特别空,绣针也捏不住,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好像是怕,又说不清怕什么。你的身体太弱了。姐,以后你别拚命绣了,那些加工活我一个人绣得完。简少芬沉默了几秒钟,有点胆怯地瞟了姐姐一眼,她说,再说我们也不靠加工活过日子,我们不刺绣,靠爹娘留下来的家产也能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