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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祥子(69)

作者:老舍

他心中平静了,把这场无结果的事忘掉;偶尔又想起来,他反觉有点可笑。

第二天,夏太太出去找女仆。出去一会儿就带回来个试工的。祥子死了心,可是心中怎想怎不是味儿。

星期一午饭后,夏太太把试工的老妈子打发了,嫌她太不干净。然后,她叫祥子去买一斤栗子来。

买了斤熟栗子回来,祥子在屋门外叫了声。

“拿进来吧,”她在屋中说。

祥子进去,她正对着镜子擦粉呢,还穿着那件粉红的卫生衣,可是换了一条淡绿的下衣。由镜子中看到祥子进来,她很快的转过身来,向他一笑。祥子忽然在这个笑容中看见了虎妞,一个年轻而美艳的虎妞。他木在了那里。他的胆气,希望,恐惧,小心,都没有了,只剩下可以大可以小的一口热气,撑着他的全体。这口气使他进就进,退便退,他已没有主张。

次日晚上,他拉着自己的铺盖,回到厂子去。

平日最怕最可耻的一件事,现在他打着哈哈似的泄露给大家——他撒不出尿来了!

大家争着告诉他去买什么药,或去找哪个医生。谁也不觉得这可耻,都同情的给他出主意,并且红着点脸而得意的述说自己这种的经验。好几位年轻的曾经用钱买来过这种病,好几位中年的曾经白拾过这个症候,好几位拉过包月的都有一些分量不同而性质一样的经验,好几位拉过包月的没有亲自经验过这个,而另有些关于主人们的故事,颇值得述说。祥子这点病使他们都打开了心,和他说些知己的话。他自己忘掉羞耻,可也不以这为荣,就那么心平气和的忍受着这点病,和受了点凉或中了些暑并没有多大分别。到疼痛的时候,他稍微有点后悔;舒服一会儿,又想起那点甜美。无论怎样呢,他不着急;生活的经验教他看轻了生命,着急有什么用呢。

这么点药,那么个偏方,揍出他十几块钱去;病并没有除了根。马马虎虎的,他以为是好了便停止住吃药。赶到阴天或换节气的时候,他的骨节儿犯疼,再临时服些药,或硬挺过去,全不拿它当作一回事。命既苦到底儿,身体算什么呢?把这个想开了,连个苍蝇还会在粪坑上取乐呢,何况这么大的一个活人。

病过去之后,他几乎变成另一个人。身量还是那么高,可是那股正气没有了,肩头故意的往前松着些,搭拉着嘴,唇间叼着支烟卷。有时候也把半截烟放在耳朵上夹着,不为那个地方方便,而专为耍个飘儿[1]。他还是不大爱说话,可是要张口的时候也勉强的耍点俏皮,即使说得不圆满利落,好歹是那么股子劲儿。心里松懈,身态与神气便吊儿啷当。

不过,比起一般的车夫来,他还不能算是很坏。当他独自坐定的时候,想起以前的自己,他还想要强,不甘心就这么溜下去。虽然要强并没有用处,可是毁掉自己也不见得高明。在这种时候,他又想起买车。自己的三十多块钱,为治病已花去十多块,花得冤枉!但是有二十来块打底儿,他到底比别人的完全扎空枪更有希望。这么一想,他很想把未吸完的半盒“黄狮子”扔掉,从此烟酒不动,咬上牙攒钱。由攒钱想到买车,由买车便想到小福子。他觉得有点对不起她,自从由大杂院出来,始终没去看看她,而自己不但没往好了混,反倒弄了一身脏病!

及至见了朋友们,他照旧吸着烟,有机会也喝点酒,把小福子忘得一干二净。和朋友们在一块,他并不挑着头儿去干什么,不过别人要作点什么,他不能不陪着。一天的辛苦与一肚子的委屈,只有和他们说说玩玩,才能暂时忘掉。眼前的舒服驱逐走了高尚的志愿,他愿意快乐一会儿,而后混天地黑的睡个大觉;谁不喜欢这样呢,生活既是那么无聊,痛苦,无望!生活的毒疮只能借着烟酒妇人的毒药麻木一会儿,以毒攻毒,毒气有朝一日必会归了心,谁不知道这个呢,可又谁能有更好的主意代替这个呢?!

越不肯努力便越自怜。以前他什么也不怕,现在他会找安闲自在:刮风下雨,他都不出车;身上有点酸痛,也一歇就是两三天。自怜便自私,他那点钱不肯借给别人一块,专为留着风天雨天自己垫着用。烟酒可以让人,钱不能借出去,自己比一切人都娇贵可怜。越闲越懒,无事可作又闷得慌,所以时时需要些娱乐,或吃口好东西。及至想到不该这样浪费光阴与金钱,他的心里永远有句现成的话,由多少经验给他铸成的一句话:“当初咱倒要强过呢,有一钉点好处没有?”这句话没人能够驳倒,没人能把它解释开;那么,谁能拦着祥子不往低处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