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他把虎妞和虎妞的话都放在一边去;不,这不是她的厉害,而是洋车夫的命当如此,就如同一条狗必定挨打受气,连小孩子也会无缘无故的打它两棍子。这样的一条命,要它干吗呢?豁上就豁上吧!
他不睡了,一脚踢开了被子,他坐了起来。他决定去打些酒,喝个大醉;什么叫事情,哪个叫规矩,×你们的姥姥!喝醉,睡!二十七?二十八也不去磕头,看谁怎样得了祥子!披上大棉袄,端起那个当茶碗用的小饭碗,他跑出去。
风更大了些,天上的灰云已经散开,月很小,散着寒光。祥子刚从热被窝里出来,不住的吸溜气儿。街上简直已没了行人,路旁还只有一两辆洋车,车夫的手捂在耳朵上,在车旁跺着脚取暖。祥子一气跑到南边的小铺,铺中为保存暖气,已经上了门,由个小窗洞收钱递货。祥子要了四两白干,三个大子儿的落花生。平端着酒碗,不敢跑,而像轿夫似的疾走,回到屋中。急忙钻入被窝里去,上下牙磕打了一阵,不愿再坐起来。酒在桌上发着辛辣的味儿,他不很爱闻,就是对那些花生似乎也没心程去动。这一阵寒气仿佛是一盆冷水把他浇醒,他的手懒得伸出来,他的心也不再那么热。
躺了半天,他的眼在被子边上又看了看桌上的酒碗。不,他不能为那点缠绕而毁坏了自己,不能从此破了酒戒。事情的确是不好办,但是总有个缝子使他钻过去。即使完全无可脱逃,他也不应当先自己往泥塘里滚;他得睁着眼,清清楚楚的看着,到底怎样被别人把他推下去。
灭了灯,把头完全盖在被子里,他想就这么睡去。还是睡不着,掀开被看看,窗纸被院中的月光映得发青,像天要亮的样子。鼻尖觉到屋中的寒冷,寒气中带着些酒味。他猛的坐起来,摸住酒碗,吞了一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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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论秧子:不管是谁。
[2]了味:满意。
第十章
个别的解决,祥子没那么聪明。全盘的清算,他没那个魄力。于是,一点儿办法没有,整天际圈着满肚子委屈。正和一切的生命同样,受了损害之后,无可如何的只想由自己去收拾残局。那斗落了大腿的蟋蟀,还想用那些小腿儿爬。祥子没有一定的主意,只想慢慢的一天天,一件件的挨过去,爬到哪儿算哪儿,根本不想往起跳了。
离二十七还有十多天,他完全注意到这一天上去,心里想的,口中念道的,梦中梦见的,全是二十七。仿佛一过了二十七,他就有了解决一切的办法,虽然明知道这是欺骗自己。有时候他也往远处想,譬如拿着手里的几十块钱到天津去;到了那里,碰巧还许改了行,不再拉车。虎妞还能追到他天津去?在他的心里,凡是坐火车去的地方必是很远,无论怎样她也追不了去。想得很好,可是他自己良心上知道这只是万不得已的办法,再分能在北平,还是在北平!这样一来,他就又想到二十七那一天,还是这样想近便省事,只要混过这一关,就许可以全局不动而把事儿闯过去;即使不能干脆的都摆脱清楚,到底过了一关是一关。
怎样混过这一关呢?他有两个主意:一个是不理她那回事,干脆不去拜寿。另一个是按照她所嘱咐的去办。这两个主意虽然不同,可是结果一样:不去呢,她必不会善罢甘休;去呢,她也不会饶了他。他还记得初拉车的时候,摹仿着别人,见小巷就钻,为是抄点近儿,而误入了罗圈胡同;绕了个圈儿,又绕回到原街。现在他又入了这样的小胡同,仿佛是无论走哪一头儿,结果是一样的。
在没办法之中,他试着往好里想,就干脆要了她,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可是,无论从哪方面想,他都觉着憋气。想想她的模样,他只能摇头。不管模样吧,想想她的行为;哼!就凭自己这样要强,这样规矩,而娶那么个破货,他不能再见人,连死后都没脸见父母!谁准知道她肚子里的小孩是他的不是呢?不错,她会带过几辆车来;能保准吗?刘四爷并非是好惹的人!即使一切顺利,他也受不了,他能干得过虎妞?她只须伸出个小指,就能把他支使的头晕眼花,不认识了东西南北。他晓得她的厉害!要成家,根本不能要她,没有别的可说的!要了她,便没了他,而他又不是看不起自己的人!没办法!
没方法处置她,他转过来恨自己,很想脆脆的抽自己几个嘴巴子。可是,说真的,自己并没有什么过错。一切都是她布置好的,单等他来上套儿。毛病似乎是在他太老实,老实就必定吃亏,没有情理可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