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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河传(61)

作者:萧红

她怀里抱着小孩。我看一看她,她也不好意思了,我也不好意思了。我的不好意思是因为好久不见的缘故,我想她也许是和我一样吧。我想要走,又不好意思立刻就走开。想要多呆一会又没有什麽话好说的。

我就站在那里静静的站了一会,我看她用草把小孩盖了起来,把小孩放到炕上去。其实也看不见什麽是炕,乌七八糟的都是草,地上是草,炕上也是草,草綑子堆得房梁上去了。那小炕本来不大,又都叫草綑子给占满了。那小孩也就在草中偎了个草窝,铺着草盖着草的就睡着了。

我越看越觉得好玩,好像小孩睡在鹊雀窝里了似的。

到了晚上,我又把全套我所见的告诉了祖父。

祖父什麽也不说。但我看出来祖父晓得的比我晓得的多的样子。我说:

“那小孩还盖着草呢!”

祖父说:

“嗯!”

我说:

“那不是王大姐吗?”

祖父说:

“嗯。”

祖父是什麽也不问,什麽也不听的样子。

等到了晚上在煤油灯的下边,我家全体的人都聚集了的时候,那才热闹呢!连说带讲的。这个说,王大姑娘这麽的。那个说王大姑娘那麽着……说来说去,说得不成样子了。

说王大姑娘这样坏,那样坏,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说她说话的声音那麽大,一定不是好东西。那有姑娘家家的,大说大讲的。

有二伯说:

“好好的一个姑娘,看上了一个磨房的磨官,介个年头是啥年头!”

老厨子说:

“男子要长个粗壮,女子要长个秀气。没见过一个姑娘长得和一个扛大个的(扛工)似的。”

有二伯也就接着说:

“对呀!老爷像老爷,娘娘像娘娘,你没四月十八去逛过庙吗?那老爷庙上的老爷,威风八面,娘娘庙上的娘娘,温柔典雅。”

老厨子又说:

“那有的勾当,姑娘家家的,打起水来,比个男子大丈夫还有力气。没见过,姑娘家家的那麽大的力气。”

有二伯说:

“那算完,长的是一身穷骨头穷肉,那穿绸穿缎的她不去看,她看上了个灰秃秃的磨官。真是武大郎玩鸭子,啥人玩啥鸟。”

第二天,左邻右舍的都晓得王大姑娘生了小孩了。

周三奶奶跑到我家来探听了一番,母亲说就在那草棚子里,让她去看。她说:

“哟哟!我可没那麽大的工夫去看的,什麽好勾当。”

西院的杨老太太听了风也来了。穿了一身浆得闪光发亮的蓝大布衫,头上扣着银扁方,手上戴着白铜的戒指。

一进屋,母亲就告诉她冯歪嘴子得了儿子了。杨老太太连忙就说:

“我可不是来探听他们那些猫三狗四的,我是来问问那广和银号的利息到底是大加一呢,还是八成?因为昨天西荒上的二小子打信来说,他老丈人要给一个亲戚十几万吊钱。”

说完了,她庄庄严严的坐在那里。

我家的屋子太热,杨老太太一进屋来就把脸热的通红。母亲连忙打开了北边的那通气窗。

通气窗一开,那草棚子里的小孩的哭声就听见了,那哭声特别吵闹。

“听听啦,”母亲说,“这就是冯歪嘴子的儿子。”

“怎麽的啦?那王大姑娘我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我就说,那姑娘将来好不了。”杨老太太说,“前些日子那姑娘忽然不见了,我就问她妈,『你们大姑娘那儿去啦?』她妈说,『上她姥姥家去了。』一去去了这麽久没回来,我就有点觉警。”

母亲说:

“王大姑娘夏天的时候常常哭,把眼圈都哭红了,她妈说她脾气大,跟她妈吵架气的。”

杨老太太把肩膀一抱说:

“气的,好大的气性,到今天都丢了人啦,怎麽没气死呢。那姑娘不是好东西,你看她那双眼睛,多麽大!我早就说过,这姑娘好不了。”

而後在母亲的耳朵上嘁嘁喳喳了一阵,又说又笑的走了。

把她那原来到我家里来的原意,大概也忘了。她来是为了广和银号利息的问题,可是一直到走也没有再提起那广和银号来。

杨老太太,周三奶奶,还有同院住的那些粉房里的人,没有一个不说王大姑娘坏的。

说王大姑娘的眼睛长得不好,说王大姑娘的力气太大,说王大姑娘的辫子长得也太长。

这事情一发,全院子的人给王大姑娘做论的做论,做传的做传,还有给她做日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