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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河传(24)

作者:萧红

在她临死之前,病重的时候,我还曾吓了她一跳。有一次她自己一个人坐在炕上熬药,药壶是坐在炭火盆上,因为屋里特别的寂静,听得见那药壶骨碌骨碌的响。祖母住着两间房子,是里外屋,恰巧外屋也没有人,里屋也没人,就是她自己。我把门一开,祖母并没有看见我,於是我就用拳头在板隔壁上,咚咚的打了两拳。我听到祖母“哟”的一声,铁火剪子就掉了地上了。

我再探头一望,祖母就骂起我来。她好像就要下地来追我似的。我就一边笑着,一边跑了。

我这样的吓唬祖母,也并不是向她报仇,那时我才五岁,是不晓得什麽的。也许觉得这样好玩。

祖父一天到晚是闲着的,祖母什麽工作也不分配给他。只有一件事,就是祖母的地榇上的摆设,有一套锡器,却总是祖父擦的。这可不知道是祖母派给他的,还是他自动的愿意工作,每当祖父一擦的时候,我就不高兴,一方面是不能领着我到後园里去玩了,另一方面祖父因此常常挨骂,祖母骂他懒,骂他擦的不乾净。祖母一骂祖父的时候,就常常不知为什麽连我也骂上。

祖母一骂祖父,我就拉着祖父的手往外边走,一边说:

“我们後园里去吧。”

也许因此祖母也骂了我。

她骂祖父是“死脑瓜骨”,骂我是“小死脑瓜骨”。

我拉着祖父就到後园里去了,一到了後园里,立刻就另是一个世界了。决不是那房子里的狭窄的世界,而是宽广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麽大,多麽远,用手摸不到天空。而土地上所长的又是那麽繁华,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觉得眼前鲜绿的一片。

一到後园里,我就没有对象的奔了出去,好像我是看准了什麽而奔去了似的,好像有什麽在那儿等着我似的。其实我是什麽目的也没有。只觉得这园子里边无论什麽东西都是活的,好像我的腿也非跳不可了。

若不是把全身的力量跳尽了,祖父怕我累了想招呼住我,那是不可能的,反而他越招呼,我越不听话。

等到自己实在跑不动了,才坐下来休息,那休息也是很快的,也不过随便在秧子上摘下一个黄瓜来,吃了也就好了。

休息好了又是跑。

樱桃树,明是没有结樱桃,就偏跑到树上去找樱桃。李子树是半死的样子了,本不结李子的,就偏去找李子。一边在找,还一边大声的喊,在问着祖父:

“爷爷,樱桃树为什麽不结樱桃?”

祖父老远的回答着:

“因为没有开花,就不结樱桃。”

再问:

“为什麽樱桃树不开花?”

祖父说:

“因为你嘴馋,它就不开花。”

我一听了这话,明明是嘲笑我的话,於是就飞奔着跑到祖父那里,似乎是很生气的样子。等祖父把眼睛一抬,他用了完全没有恶意的眼睛一看我,我立刻就笑了。而且是笑了半天的工夫才能够止住,不知那里来了那许多的高兴。把後园一时都让我搅乱了,我笑的声音不知有多大,自己都感到震耳了。

後园中有一棵玫瑰。一到五月就开花的。一直开到六月。花朵和酱油碟那麽大。开得很茂盛,满树都是,因为花香,招来了很多的蜂子,嗡嗡的在玫瑰树那儿闹着。

别的一切都玩厌了的时候,我就想起来去摘玫瑰花,摘了一大堆把草帽脱下来用帽兜子盛着。在摘那花的时候,有两种恐惧,一种是怕蜂子的勾刺人,另一种是怕玫瑰的刺刺手。好不容易摘了一大堆,摘完了可又不知道做什麽了。忽然异想天开,这花若给祖父戴起来该多好看。

祖父蹲在地上拔草,我就给他戴花。祖父只知道我是在捉弄他的帽子,而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干什麽。我把他的草帽给他插了一圈的花,红通通的二三十朵。我一边插着一边笑,当我听到祖父说:

“今年春天雨水大,咱们这棵玫瑰开得这麽香。二里路也怕闻得到的。”

就把我笑得哆嗦起来。我几乎没有支持的能力再插上去。等我插完了,祖父还是安然的不晓得。他还照样的拔着壠上的草。我跑得很远的站着,我不敢往祖父那边看,一看就想笑。所以我藉机进屋去找一点吃的来,还没有等我回到园中,祖父也进屋来了。

那满头红通通的花朵,一进来祖母就看见了。她看见什麽也没说,就大笑了起来。父亲母亲也笑了起来,而以我笑得最厉害,我在炕上打着滚笑。

祖父把帽子摘下来一看,原来那玫瑰的香并不是因为今年春天雨水大的缘故,而是那花就顶在他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