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看旧作,常常会觉得:我怎么会写出这样一篇作品来的?——现在叫我来写,写不出来了。我的女儿曾经问我:“你还能写出一篇《受戒》吗?”我说:“写不出来了。”一个人写出某一篇作品,是外在的、内在的各种原因造成的。我是相信创作是有内部规律的。我们的评论界过去很不重视创作的内部规律,创作被看作是单纯的社会现象,其结果是导致创作缺乏个性。有人把政治的、社会的因素都看成是内部规律,那么,还有什么是外部规律呢?这实际上是抹煞内部规律。一个人写成一篇作品,是有一定的机缘的。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为了让人看出我的创作的思想脉络,各辑的作品的编排,大体仍以写作(发表)的时间先后为序。
严格地说,这个集子很难说是“自选集”。“自选集”应该是从大量的作品里选出自己认为比较满意的。我不能做到这一点。一则是我的作品数量本来就少,挑得严了,就更会所剩无几;二则,我对自己的作品无偏爱。有一位外国的汉学家发给我一张调查表,其中一栏是:“你认为自己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哪几篇”,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填。我的自选集不是选出了多少篇,而是从我的作品里剔除了一些篇。这不像农民田间选种,倒有点像老太太择菜。老太太择菜是很宽容的,往往把择掉的黄叶、枯梗拿起来再看看,觉得凑合着还能吃,于是又搁回到好菜的一堆里。常言说:拣到篮里的都是菜,我的自选集就有一点是这样。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十四日序于北京蒲黄榆路寓居
·诗·
早春(五首)
旅途(八首)
早春(五首)
彩旗
当风的彩旗,
像一片被缚住的波浪。
杏花
杏花翻着碎碎的瓣子……
仿佛有人拿了一桶花瓣散在树上。
早春
(新绿是朦胧的,飘浮在树杪,完全不像是叶子……)
远树的绿色的呼吸。
黄昏
青灰色的黄昏,
下班的时候。
暗绿的道旁的柏树,银红的骑车女郎的帽子,橘黄色的电车灯。
忽然路灯亮了,
(像是轻轻地拍了拍手……)
空气里扩散着早春的湿润。
火车
火车开过来了。
鲜洁,明亮,刷洗得清清爽爽,好像闻得到车厢里甘凉的空气。
这是餐车,窗纱整齐地挽着,每个窗口放着一盆鲜花。
火车是空的。火车正在调进车站,去接纳去往各地的旅客。
火车开过去了,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火车喷出来的气是灰蓝色的,蓝得那样深,简直走不过一个人去;但是,很快,在它经过你的面前的时候,它映出早已是眼睛看不出来的夕阳的余光,变成极其柔和的浅红色;终于撕成一片白色的碎片,像正常的蒸汽的颜色,翻卷着,疾速地消灭在高空。于是,天色暗下来了。
旅途(八首)
有一个长头发的青年
有一个长头发的青年,他要离开草原。
他觉得草原太单调,
他越走越远。
他越走越远,
穿一件白色的衬衫。
有一个长头发的青年,他要离开草原。
他觉得草原太寂寞,
他越走越远。
他越走越远,
穿一件蓝色的衬衫。
有一个长头发的青年,他要离开草原。
他蓦然回头一望,
草原一望无边。
他站着一动不动,
穿一件大红的衬衫。
三月十七日梦中作,醒来写定
赛里木
野苹果花开得像雪,
赛里木湖多么蓝哟!
塔松里飞出了白云,
赛里木湖多么蓝哟!
牛羊在绿山上吃草,
赛里木湖多么蓝哟!
赛里木湖多么蓝哟,
你好吗?赛里木,赛里木①!
吐鲁番的联想
异国守城的士兵,
一箭射穿了玄奘的水袋。
于是有了坎儿井。
有人在戈壁滩上,
捡到岑参的一纸马料帐②。
什么时候咱们逛一逛纽约的唐人街。
安西都护一天比一天老了,
他的酒量一天比一天小了。
飞机上载的是无核葡萄干。
广州的孩子没见过下雪,
吐鲁番的孩子没见过下雨。
广州、吐鲁番都有邮局。
巴特尔要离开家乡
大雁飞在天上,
影子留在地上。
巴特尔要离开家乡,
心里充满了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