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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戒(2)

作者:汪曾祺

重看旧作,常常会觉得:我怎么会写出这样一篇作品来的?——现在叫我来写,写不出来了。我的女儿曾经问我:“你还能写出一篇《受戒》吗?”我说:“写不出来了。”一个人写出某一篇作品,是外在的、内在的各种原因造成的。我是相信创作是有内部规律的。我们的评论界过去很不重视创作的内部规律,创作被看作是单纯的社会现象,其结果是导致创作缺乏个性。有人把政治的、社会的因素都看成是内部规律,那么,还有什么是外部规律呢?这实际上是抹煞内部规律。一个人写成一篇作品,是有一定的机缘的。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为了让人看出我的创作的思想脉络,各辑的作品的编排,大体仍以写作(发表)的时间先后为序。

严格地说,这个集子很难说是“自选集”。“自选集”应该是从大量的作品里选出自己认为比较满意的。我不能做到这一点。一则是我的作品数量本来就少,挑得严了,就更会所剩无几;二则,我对自己的作品无偏爱。有一位外国的汉学家发给我一张调查表,其中一栏是:“你认为自己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哪几篇”,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填。我的自选集不是选出了多少篇,而是从我的作品里剔除了一些篇。这不像农民田间选种,倒有点像老太太择菜。老太太择菜是很宽容的,往往把择掉的黄叶、枯梗拿起来再看看,觉得凑合着还能吃,于是又搁回到好菜的一堆里。常言说:拣到篮里的都是菜,我的自选集就有一点是这样。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十四日序于北京蒲黄榆路寓居

·诗·

早春(五首)

旅途(八首)

早春(五首)

彩旗

当风的彩旗,

像一片被缚住的波浪。

杏花

杏花翻着碎碎的瓣子……

仿佛有人拿了一桶花瓣散在树上。

早春

(新绿是朦胧的,飘浮在树杪,完全不像是叶子……)

远树的绿色的呼吸。

黄昏

青灰色的黄昏,

下班的时候。

暗绿的道旁的柏树,银红的骑车女郎的帽子,橘黄色的电车灯。

忽然路灯亮了,

(像是轻轻地拍了拍手……)

空气里扩散着早春的湿润。

火车

火车开过来了。

鲜洁,明亮,刷洗得清清爽爽,好像闻得到车厢里甘凉的空气。

这是餐车,窗纱整齐地挽着,每个窗口放着一盆鲜花。

火车是空的。火车正在调进车站,去接纳去往各地的旅客。

火车开过去了,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火车喷出来的气是灰蓝色的,蓝得那样深,简直走不过一个人去;但是,很快,在它经过你的面前的时候,它映出早已是眼睛看不出来的夕阳的余光,变成极其柔和的浅红色;终于撕成一片白色的碎片,像正常的蒸汽的颜色,翻卷着,疾速地消灭在高空。于是,天色暗下来了。

旅途(八首)

有一个长头发的青年

有一个长头发的青年,他要离开草原。

他觉得草原太单调,

他越走越远。

他越走越远,

穿一件白色的衬衫。

有一个长头发的青年,他要离开草原。

他觉得草原太寂寞,

他越走越远。

他越走越远,

穿一件蓝色的衬衫。

有一个长头发的青年,他要离开草原。

他蓦然回头一望,

草原一望无边。

他站着一动不动,

穿一件大红的衬衫。

三月十七日梦中作,醒来写定

赛里木

野苹果花开得像雪,

赛里木湖多么蓝哟!

塔松里飞出了白云,

赛里木湖多么蓝哟!

牛羊在绿山上吃草,

赛里木湖多么蓝哟!

赛里木湖多么蓝哟,

你好吗?赛里木,赛里木①!

吐鲁番的联想

异国守城的士兵,

一箭射穿了玄奘的水袋。

于是有了坎儿井。

有人在戈壁滩上,

捡到岑参的一纸马料帐②。

什么时候咱们逛一逛纽约的唐人街。

安西都护一天比一天老了,

他的酒量一天比一天小了。

飞机上载的是无核葡萄干。

广州的孩子没见过下雪,

吐鲁番的孩子没见过下雨。

广州、吐鲁番都有邮局。

巴特尔要离开家乡

大雁飞在天上,

影子留在地上。

巴特尔要离开家乡,

心里充满了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