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到园子里来遛早的,都是熟人,他们进园子,都有准钟点。
来得最早的是刘宝利。他是个唱戏的。坐科学的是武生。因为个头矮点,扮相也欠英俊,缺少大将风度,来不了“当间儿的”。不过他会的多,给好几位名角打个“下串”,“傍”得挺严实。他粗通文字,爱抄本儿。他家里有两箱子本子,其中不少是已经失传了的。他还爱收藏剧照,有的很名贵。杨老板《青石山》的关平、尚和玉的《四平山》、路玉珊的《醉酒》、梅兰芳的《红线盗盒》、金少山的《李七长亭》、余叔岩的《盗宗卷》……有人出过高价,想买他的本子和剧照,他回绝了:“对不起,我留着殉葬。”剧团演开了革命现代戏,台上没有他的活儿,领导上动员他提前退休,——他还不到退休年龄。他一想:早退,晚退,早晚得退,退!退了休,他买了两只画眉,每天天一亮就到太平湖遛鸟。他戏瘾还挺大。把鸟笼子挂了,还拉拉山膀,起两个云手,踢踢腿,耗耗腿。有时还念念戏词。他老念的是《挑滑车》的《闹帐》:
“且慢!”
“高王爷为何阻令?”
“末将有一事不明,愿在元帅台前领教。”
“高王爷有话请讲,何言领教二字。”
“岳元帅!想俺高宠,既已将身许国,理当报效皇家。今逢大敌,满营将官,俱有差遣,单单把俺高宠,一字不提,是何理也?”
……
“吓、吓、吓吓吓吓……岳元帅!大丈夫临阵交峰,不死而带伤,生而何欢,死而何惧!”
跟他差不多时候进园子遛弯的顾止庵曾经劝过他:
“爷们!您这戏词,可不要再念了哇!”
“怎么啦?”
“如今晚儿演了革命现代戏,您念老戏词——韵白!再说,您这不是借题发挥吗?‘满营将官,俱有差遣,单单把俺高宠,一字不提,是何理也?’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说台上不用您,把你刷了吗?这要有人听出来,您这是‘对党不满’呀!这是什么时候啊,爷们!”
“这么一大早,不是没人听见吗!”
“隔墙有耳!——小心无大错。”
顾止庵,八十岁了。花白胡须,精神很好。他早年在豁口外设帐授徒,——教私塾。后来学生都改了上学堂了,他的私塾停了,他就给人抄书,抄稿子。他的字写得不错,欧底赵面。抄书、抄稿子有点委屈了这笔字。后来找他抄书、抄稿子的也少了,他就在邮局门外树荫底下摆了一张小桌,代写家信。解放后,又添了一项业务:代写检讨。“老爷子,求您代写一份检讨。”——“写检讨?这检讨还能由别人代写呀?”——“劳您驾!我写不了。您写完了。我按个手印,一样!”——“什么事儿?”因为他的检讨写得清楚,也深刻,比较容易通过,来求的越来越多,业务挺兴旺。后来他的孩子都成家立业,混得不错,就跟老爷子说:“我们几个养活得起您。您一枝笔挣了不少杂和面儿,该清闲几年了。”顾止庵于是搁了笔。每天就是遛遛弯儿,找几个年岁跟他相仿佛的老友一块堆儿坐坐、聊聊、下下棋。他爱瞧报,——站在阅报栏前一句一句地瞧。早晚听“匣子”。
因此他知道的事多,成了豁口内外的“伏地圣人”①。
这天他进了太平湖,刘宝利已经练了一遍功,正把一条腿压在树上耗着。
“老爷子今儿早!”
“宝利!今儿好像没听您念《闹帐》?”
“不能再念啦!”
“怎么啦?”
“呆会儿跟您说。”
顾止庵向四边的树上看看:
“您的鸟呢?”
“放啦!”
“放啦?”
“您先慢慢往外溜达着。今儿我带着一包高末。百顺大哥那儿有开水,叶子已经闷上了。我耗耗腿。一会儿就来。咱们爷儿仨喝一壶,聊聊。”
顾止庵遛到门口,张百顺正在湖边淘洗螺蛳。
“顾先生!椅子上坐。茶正好出味儿了,来一碗。”
“来一碗!”
“顾先生,您说这文化大革命,它是怎么一回子事?”
“您问我?——有人知道。”
“这红卫兵,它是怎么回子事。呼啦——全起来了。它也不用登记,不用批准,也没有个手续,自己个儿就拉起来了。我真没见过。一戴上红袖箍,就变人性。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想揪谁就揪谁。他们怎么有这么大的权?谁给他们的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