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受戒(165)

受戒(165)

作者:汪曾祺

王静仪不大跳,和赵宗浚跳了一支慢四步以后,拉了李维廉跳了一支慢三步圆舞曲,就一直在边上坐着。

舞会快要结束时,王静仪起来,在唱片里挑了一张《LapaIoma》④,对赫连都说:“我们跳这一张。”赫连都说:“好。”

西班牙舞曲响了,飘逸的探戈舞跳起来了。他们跳得那样优美,以致原来准备起舞的几对都停了下来,大家远远地看他们俩跳。这支曲子他们都很熟,配合得非常默契。赫连都一晚上只有跳这一次舞是一种享受。他托着王静仪的腰,贴很很近;轻轻握着她的指尖,拉得很远,有时又撒开手,各自随着音乐的旋律进退起伏。王静仪高高地抬起手臂,微微地侧着肩膀,俯仰,回旋,又轻盈,又奔放。她的眼睛发亮。她的白纱长裙飘动着,像一朵大百合花。

大家都看得痴了。

史先生(他不跳舞,但爱看人跳舞,每次舞会必到)轻声地说:“这才叫跳舞!”

音乐结束了,太短了!

美的东西总是那样短促!

但是似乎也够了。

赵宗浚第一次认识了王静仪。他发现了她在沉重的生活负担下仍然完好的抒情气质,端庄的仪表下面隐藏着的对诗意的、浪漫主义的幸福的热情的、甚至有些野性的向往。他明明白白知道:他的追求是无望的。他第一次苦涩地感觉到:什么是庸俗。他本来可以是另外一种人,过另外一种生活,但是太晚了!他为自己的圆圆的下巴和柔软的、稍嫌肥厚的嘴唇感到羞耻。他觉得异常的疲乏。

舞会散了,围棋也结束了。

谢霈把两位国手送出铁门。

国手之一意味深长地对国手之二说:

“这位赫连都先生,他会不会是共产党?”

国手之二回答:

“难讲的。”

失眠的霓虹灯在上海的夜空,这里那里,静静地燃烧着。

一九八三年七月二十五日

北京酷暑挥汗作

①旧上海两家俄国咖啡馆。

②上海一度流行。十六开,八页或十二页,订成薄薄的一本,图文并茂。开头两页,为了向国民党的检查机关交帐,大都登中央社的电讯,要人行踪。以下是各种社会新闻,影星名伶艳事,武侠小说和海上文人所写的****小说。此外还有大量的****和半****的照片。

③英文:拳击。

④西班牙语,鸽子。

昙花·鹤和鬼火

邻居夏老人送给李小龙一盆昙花。昙花在这一带是很少见的。夏老人很会养花,什么花都有。李小龙很小就听说过“昙花一现”。夏老人指给他看:“这就是昙花。”李小龙欢欢喜喜地把花抱回来了。他的心欢喜得咚咚地跳。

李小龙给他浇水,松土。白天搬到屋外。晚上搬进屋里,放在床前的高茶几上。早上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看看他的昙花。放学回来,连书包都不放,先去看看昙花。

昙花长得很好,长出了好几片新叶,嫩绿嫩绿的。

李小龙盼着昙花开。

昙花茁了骨朵儿了!

李小龙上课不安心,他总是怕昙花在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开了。他听说昙花开,无定时,说开就开了。

晚上,他睡得很晚,守着昙花。他听说昙花常常是夜晚开。

昙花就要开了。

昙花还没有开。

一天夜里,李小龙在梦里闻到一股醉人的香味。他忽然惊醒了:昙花开了!

李小龙一骨碌坐了起来,划根火柴,点亮了煤油灯:昙花真的开了!

李小龙好像在做梦。

昙花真美呀!雪白雪白的。白得像玉,像通草,像天上的云。花心淡黄,淡得像没有颜色,淡得真雅。她像一个睡醒的美人,正在舒展着她的肢体,一面吹出醉人的香气。啊呀,真香呀!香死了!

李小龙两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昙花。看了很久,很久。

他困了。他想就这样看它一夜,但是他困了。吹熄了灯,他睡了。一睡就睡着了。

睡着之后,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昙花开了。

于是李小龙有了两盆昙花。一盆在他的床前,一盆在他的梦里。

李小龙已经是中学生了。过了一个暑假,上初二了。

初中在东门里,原是一个道士观,叫赞化宫。李小龙的家在北门外东街。从李小龙家到中学可以走两条路。一条进北门走城里,一条走城外。李小龙上学的时候都是走城外,因为近得多。放学有时走城外,有时走城里。走城里是为了看热闹或是买纸笔,买糖果零吃。

从李小龙家的巷子出来,是越塘。越塘边经常停着一些粪船。那是乡下人上城来买粪的。李小龙小时候刚学会折纸手工时,常折的便是“粪船”。其实这只纸船是空的,装什么都可以。小孩子因为常常看见这样的船装粪,就名之曰粪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