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云致秋又成了受人尊敬的“云老师”,“云老师”长,“云老师”短,叫得很亲热。因为他教学有功,几出样板戏都已上演,有时有关部门招待外国文化名人的宴会,他也收到请柬。他的名字偶尔在报上出现,放在“知名人士”类的最后一名。“还有知名人士×××、×××、云致秋”。干部学习班的“同学”有时遇见他,便叫他“知名人士”,云致秋:“别逗啦!我是‘还有’!”
在云致秋又“走正字”的时候,他得了一次中风,口眼歪斜。他找了小孔。孔家世代给梨园行瞧病,演员们都很信服。致秋跟小孔大夫很熟。小孔说:“你去找两丸安宫牛黄来,你这病,我包治!”两丸安宫牛黄下去,吃了几剂药,真好了。致秋拄了几天拐棍,后来拐棍也扔了,他又来上班了。
“致秋,又活啦!”
“又活啦。我寻思这回该上八宝山了,没想到,到了五棵松,这又回来啦!”
“还喝吗?”
“还喝!——少点。”
打倒“四人帮”,百废俱兴,政策落实,没想到云致秋倒成了闲人。
原来的党委书记兼团长调走了。新由别的剧团调来一位党委书记兼团长。辛团长(他姓辛)和云致秋原来也是老熟人,但是他带来了全部班底,从副书记到办公室、政工、行政各部门的主任、会计出纳、医务室的大夫,直到扫楼道的工人、看传达室的……他没有给云致秋安排工作。局里的几位副局长全都“起复”了,原来分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有人劝致秋去找找他们,致秋说:“没意思。”这几位头头,原来三天不见云致秋,就有点想他。现在,他们想不起他来了。局长们的胸怀不会那样狭窄,他们不会因为致秋曾经揭发过他们的问题而耿耿于怀,只是他们对云致秋的感情已经很薄了。有时有人在他们面前提起致秋,他们只是淡淡地说:“云致秋,还是那么爱逗吗?”
致秋是个热闹惯了、忙活惯了的人,他闲不住。闲着闲着,就闲出病来了。病走熟路,他那些老毛病挨着个儿来找他,他于是就在家里歇病假,哪儿也不去。他的工资还是团里领,每月月初,由他的女儿来“拿顶”。他连团里大门也不想迈。
他的老伴忽然死了,死于急性心肌梗死。这对于致秋的打击是难以想象的。他整个的垮了。在他老伴的追悼会上,他站不起来,只是瘫坐在一张椅子里,不停地流泪。熟人走过,跟他握手,他反复地说:“我完了!我完了!”老伴火化了,他也就被送进了医院。
他出院后,我和小冯、小梁去看他。他精神还好,见了我们挺高兴。
“哎呀,你们几位还来呀!——我这儿现在没有什么人来了!”
我们给他带了一点水果,一只烧鸡,还有一瓶酒。他用手把烧鸡撕开,喝起来。
喝着酒,他说:“老汪,小冯,小梁,我告诉你们,我活不了多久了。”
我们都说:“别瞎说!你现在挺好的。”
“不骗你们!这一阵我老是做梦,梦见我媳妇。昨儿夜里还梦见。我出外,她送我。跟真事一模一样。那年,李世芳坐飞机摔死那年,我要上青岛去。下大雨。前门火车站前面水深没脚脖子。她口止尚着水送我。火车快开了。她说:‘咱们别去了!咱们不挣那份钱!’那回她是这么说来着。一样!清清楚楚,说话的声音,神气!快了,我们就要见面了。”
小冯说:“你是一个人在家里闷的,胡思乱想!身体再好些,外边走走,找找熟人,聊聊!”
“我原说我走在她头里,没想到她倒走在我头里。一辈子的夫妻,没红过脸。现在我要换衣服,得自己找了。——我女儿她们不知道在哪儿。这是怎么话说的,就那么走了!”
又喝了两杯酒,他说,像是问我们,又像是自言自语:“我这也是一辈子。我算个什么人呢?”
小冯调到戏校管人事,她和戏校的石校长说:“云致秋为什么老让他闲着?他还能发挥作用。咱们还缺教员,是不是把他调过来?”
石校长一听,立刻同意:“这个人很有用!他们不要,我们要!你就去办这件事!”
小冯找到致秋,致秋欣然同意。他说:“过了冬天,等我身体好一点,不太喘了,就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