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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戒(143)

作者:汪曾祺

“走!老汪!”

到了王家梁,几个积极分子正聚在一家喝水。静溶和老周一见我进门,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们的眼睛分明写着两个字:老虎。

卖蚯蚓的人

我每天到玉渊潭散步。

玉渊潭有很多钓鱼的人。他们坐在水边,瞅着水面上的飘子。难得看到有人钓到一条二三寸长的鲫瓜子。很多人一坐半天,一无所得。等人、钓鱼、坐牛车,这是世间“三大慢”。这些人真有耐性。各有一好。这也是一种生活。

在钓鱼的旺季,常常可以碰见一个卖蚯蚓的人。他慢慢地蹬着一辆二六的旧自行车,有时扶着车慢慢地走着。走一截,扬声吆唤:

“蚯蚓——蚯蚓来——”

“蚯蚓——蚯蚓来——”

有的钓鱼的就从水边走上堤岸,向他买。

“怎么卖。”

“一毛钱三十条。”

来买的掏出一毛钱,他就从一个原来是装油漆的小铁桶里,用手抓出三十来条,放在一小块旧报纸里,交过去。钓鱼人有时带点解嘲意味,说:

“一毛钱,玩一上午!”

有些钓鱼的人只买五分钱。

也有人要求再添几条。

“添几条就添几条,一个这东西!”

蚯蚓这东西,泥里咕叽,原也难一条一条地数得清,用北京话说,“大概其”,就得了。

这人长得很敦实,五短身材,腹背都很宽厚。这人看起来是不会头疼脑热、感冒伤风的,而且不会有什么病能轻易地把他一下子打倒。他穿的衣服都是宽宽大大的,旧的,褪了色,而且带着泥渍,但都还整齐,并不褴褛,而且单夹皮棉,按季换衣。——皮,是说他入冬以后的早晨有时穿一件出锋毛的山羊皮背心。按照老北京人的习惯,也可能是为了便于骑车,他总是用带子扎着裤腿。脸上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只看到风、太阳和尘土。只有有时他剃了头,刮了脸,才看到本来的肤色。新剃的头皮是雪白的,下边是一张红脸。看起来就像是一件旧铜器在盐酸水里刷洗了一通,刚刚拿出来一样。

因为天天见,面熟了,我们碰到了总要点点头,招呼招呼,寒暄两句。

“吃啦?”

“您溜弯儿!”

有时他在钓鱼人多的岸上把车子停下来,我们就说会子话。他说他自己:“我这人——爱聊。”

我问他一天能卖多少钱。

“一毛钱三十条,能卖多少!块数来钱,两块,闹好了有时能卖四块钱。”

“不少!”

“凑合吧。”

我问他这蚯蚓是哪里来的,“是挖的?”

旁边有一位钓鱼的行家说:

“是贲的。”

这个“贲”字我不知道该怎么写,只能记音。这位行家给我解释,是用蚯蚓的卵人工孵化的意思。

“蚯蚓还能‘贲’?”

卖蚯蚓的人说:

“有‘贲’的,我这不是,是挖的。‘贲’的看得出来,身上有小毛,都是一般长。瞧我的:有长有短,有大有小,是挖的。”

我不知道蚯蚓还有这么大的学问。

“在哪儿挖的,就在这玉渊潭?”

“不!这儿没有。——不多。丰台。”

他还告诉我丰台附近的一个什么山,山根底下,那儿出蚯蚓,这座山名我没有记住。

“丰台?一趟不得三十里地?”

“我一早起蹬车去一趟,回来卖一上午。下午再去一趟。”

“那您一天得骑百十里地的车?”

“七十四了,不活动活动成吗!”

他都七十四了!真不像。不过他看起来像多少岁,我也说不上来。这人好像是没有岁数。

“您一直就是卖蚯蚓?”

“不是!我原来在建筑上,——当壮工。退休了。退休金四十几块,不够花的。”

我算了算,连退休金加卖蚯蚓的钱,有百十块钱,断定他一定爱喝两盅。我把手圈成一个酒杯形,问:

“喝两盅?”

“不喝。——烟酒不动!”

那他一个月的钱一个人花不完,大概还会贴补儿女一点。

“我原先也不是卖蚯蚓的。我是挖药材的。后来药材公司不收购,才改了干这个。”

他指给我看:

“这是益母草,这是车前草,这是红苋草,这是地黄,这是稀莶……这玉渊潭到处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