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共就这麽在一张饭桌上吃了四顿饭,彼此只晓得个“小黎”、“小李”。第三天,杨书记送走外甥女後,就笑眯眯地问:“怎麽样?嗯?怎麽样?”黎满庚头脑不灵活,反应不过来,不知所问:“杨书记,什麽事?什麽『怎麽样』?”真是对牛弹琴!一个二十好几的复员军人,这麽蠢,这麽混帐。明明刚送走了一位花儿朵儿的人儿,他却张大嘴巴来反问舅老爷“什麽『怎麽样』”?
当晚,区委书记找民政干事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这在杨民高来讲,已经是够屈尊赏光的了。要是换了别的青年干部,早就把“五粮液”、“泸州老窖”孝敬上来了,洗脸水、洗脚水都打不赢了。杨民高书记以舅老兼月老的身分,还以顶头上司的权威身分,不由分说地把两个年轻人的政治前程、小家庭生活安排,详细地布置了一番。也许是出於一种领导者的习惯,他就像在布置、分派下属干部去完成某项任务一样。“怎麽样?嗯,怎麽样?”区委书记又是上午的那口腔调。没想到民政干事嘴里结结巴巴,眼睛躲躲闪闪,半天才挤出一个阴屁来:“多谢首长关心,宽我几天日子,等我好好想想--”把区委书记气的哟,眼睛都乌了,真要当即拉下脸来,训斥一顿:狂妄自大,目无领导,你个芝麻大的民政干事,倒像个状元爷,等着做东床驸马?
民政干事利用工作之便,回了一转芙蓉镇。摆渡艄公的後代和客栈老板的独生女,是不是又在码头下的青岩板上会的面,打了些什麽商量,不得而知。当时,不晓得根据哪一号文件的规定,凡共产党员,甚至党外积极分子谈恋爱,都必须预先向党组织如实汇报情况,并经组织同意後,方可继续发展感情,以保障党员阶级成分、社会关系的纯洁性、可靠性。几天後,民政干事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向区委书记做了汇报。
“恭喜恭喜,看上芙蓉镇上的小西施了。”杨民高书记不动声色,半躺半仰在睡椅里,二郎腿架起和脑壳一样高,正好成个虾公形。他手里拿一根火柴棍,剔除酒後牙缝缝里的肉丝菜屑,以及诸如此类的剩余物质。
“我们小时候扯笋、捡香菇就认得--”民政干事的脸也红得和熟虾公一个色。
“她家什麽阶级成分?”
“大概是小业主,相当於富裕中农什麽的--”
“大概?相当於?这是你一个民政干事讲的话?共产党员是干什麽的?”杨民高书记精神一振,从睡椅上翻坐起来,眼睛瞪得和两只二十五瓦的电灯泡似的。
“我、我--”民政干事羞惭得无地自容,就像小时候钻进人家的果园里偷摘果子被园主当场捉拿到了似的。
“我以组织的名义告诉你吧,黎满庚同志。芙蓉镇的客栈老板,解放前参加过青红帮,老板娘则更复杂,在一个大口岸上当过妓女。你该明白了吧,妓女的妹儿,才会那样娇滴妖艳--”杨民高书记又半躺半仰到睡椅里去了,在本地工作了多年,四乡百姓,大凡出身历史不大乾净、社会关系有个一鳞半爪的,他心里都有个谱,有一本阶级成分的账。
民政干事耷拉着脑壳,只差没有落下泪来了。
“小黎,根据婚姻法,搞对象你有你的自由。但是党组织也有党组织的规矩。你可以选择:要麽保住党籍,要麽去讨客栈老板的小姐做老婆!”
杨民高书记例行的是公事,讲的是原则。当然,他一个字也没再提到自己那熟透了的水蜜桃似的亲外甥女。
从部队到地方,从简单到复杂。民政干事像棵遭了霜打的落叶树,几天功夫瘦掉了一身肉。事情还不止是这样。区委书记在正式宣布县委的撤区并乡、各大乡领导人员名单时,民政干事没有挂上号。倒是通知他到一个乡政府去当炊事员。因为他从部队转地方时,本来就不可以做干部使用,只能做公务员。
黎满庚没有到那乡政府去报到。他回到芙蓉镇的渡头土屋,帮着年事已高的爷老倌摆渡。本来就登得不高,也就算不得跌重。艄公的後代还当艄公,天经地义。行船走水是本分。
一个月白风清的晚上,黎满庚和胡玉音又会了一次面。还是老地方:河边码头的青岩板上。如今方便得多了,黎满庚自己撑船摆渡,时常都可以见面。
“都怪我!都怪我!满庚哥--”胡玉音眼泪婆娑。月色下,波光水影里,她明净妩媚的脸庞,也和天上的圆月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