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是街容的革命化。更深刻的是人和人的关系的政治化。镇上制定了“治安保卫制度”,来客登记,外出请假,晚上基干民兵查夜。并在街头、街中、街尾三处,设有三个“检举揭发箱”,任何人都可以朝里边投入检举揭发材料,街坊邻居互相揭发可以不署名,并保护揭发人。知情不报者,与坏人同罪。检举有功者,记入“居民档案”,并给予一定的精神和物质奖励。“检举揭发箱”由专人定期开锁上锁。确立了检举揭发制度後,效果是十分显着的,每天天一落黑,家家铺面都及早关上大门,上床睡觉,节省灯油,全镇肃静。就是大白天,街坊邻居们也不再互相串门,免得祸从口出,被人检举,惹出是非倒霉。原先街坊们喜欢互赠吃食,讲究人缘、人情,如今批判了资产阶级人性论、人情味,只好互相竖起了觉悟的耳朵,睁大了雪亮的眼睛,警惕着左邻右舍的风吹草动。原先是“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如今是“人人防我,我防人人”。
再者,如今镇上阶级阵线分明。经过无数次背靠背、面对面的大会、中会、小会和各种形式的政治排队,大家都懂得了:雇农的地位优於贫农,贫农的地位优於下中农,下中农的地位优於中农,中农的地位优於富裕中农,依此类推,三等九级。街坊邻居吵嘴,都要先估量一下对方的阶级高下,自己的成分优劣。只有十多岁的娃娃们不知利害,不肯就范。但经过几回鼻青额肿的教训後,才不再做超越父母社会级别的轻举妄为。小小年纪就晓得叹气:“唉,背霉!生在一个富裕中农家里,一开口人家就讲我爷老倌搞资本主义,想向地主富农看齐!”“你还不知足?你看看那些地富子女,从小就是狗崽子,缩得像乌龟脑壳!”“祖宗作恶,子孙报应,活该!”“唉,我爷老倌是个贫下中农就好了,这回参军就准有我哥的份!”“你晓得?贫下中农里头也还有蛮多差别呢,政治历史清不清白,社会关系掺没掺杂,五服三代经不经得起查--”
至於“干部历史真相大白”,就更是兴味无穷了。运动中工作组曾有个规定,就是每个干部都要向党组织和本单位革命群众交心,“过社会主义关”。比方原来大家对镇税务所所长都比较尊敬,是位打过游击的老同志。但他在交心时,讲出了自己出身在官僚地主家庭,参加游击队前和家里的一个使女通奸过,参加革命後再没有犯过类似的错误--天啊,税务所长原来是个这样的坏家伙,老实巴交的样子,玩女人是个老里手!下回他要催个什麽税,老子先骂他个狗血喷头!比如镇供销社主任就在诉苦大会上啼啼哭哭,自己虽然出身贫苦,祖祖辈辈做长工,当牛马,但翻身忘本,解放初讨了个资本家的小姐做老婆,没保住穷苦人的本色,家庭和社会关系都复杂化,又已经矮子上楼梯样的生了五个娃娃,想离婚都离不脱--啊呀,供销社主任也不是个好东西,资本家的女婿,还管我们镇上的商店哩!下回若还吵架,就指着鼻子骂他资本家的代理人、狗腿子!再比如镇信用社会计,在一次交心会上讲到自己虽然是个城市贫民出身,但解放前被抓过壮丁,当过三年伪兵。於是镇上的人们就给他起了个野名:伪兵会计--如此等等。镇上有人编了个歌谣唱:“干部交心剥画皮,没有几个好东西,活农民管死地主,活地主管我和你!”
芙蓉镇的墟期也有变化,从五天墟改成了星期墟,逢礼拜天,便利本镇及附近厂矿职工安排生活。至於这礼拜天是怎麽来的,合不合乎革命化的要求,因镇上过去只信佛经而不知有《圣经》,因而无人深究。倒是有人认为,礼拜天全世界都通用,采用这一墟期,有利於今後世界大同。镇上专门成立了一个墟场治安委员会,由“四清”入党、并担任了本镇大队党支书的王秋赦兼主任。墟场治安委员会以卖米豆腐发家的新富农分子胡玉音为黑典型,进行宣传教育,严密注视着资本主义的风吹草动。墟场治安委员会下拥有十位佩黄袖章的治安员,负责打击投机倒把,查缴私人高价出售的农副产品、山货水产,没收国家规定不准上市的一、二、三类统购统销物资。这一来,墟场治安委员会的办公室里,每一墟都要堆放着些查缴、没收来的物品,如鲜菇、活鱼、石蛙、兽肉之类。这类东西又不能上交国库,去增加国民经济总收入。开初时确也烂掉、臭掉一些,颇为浪费。後来渐渐地悟出了一个办法:凡查缴、没收上来的违禁物资,一律做劣质次品削价处理。这一来一举三得:避免了浪费;墟场治安委员会有了一点经济收入做活动经费;每位佩黄袖章的成员在一墟奔走争吵之後,分点时鲜山货、水产改善生活。过去当乡丁还有点草鞋钱呢。当然王秋赦主任也没有忘记,每墟都从收缴上来的物资中送些到公社食堂去,给李国香书记改善生活。後来墟场管理委员会更名为“民兵小分队”,威信就更加高,权力就更加大。资本主义的浮头鱼们,贩卖山货、水产的小生产者们,见了民兵小分队就和老鼠见了猫一样,恨不得化作土行孙钻入地缝缝里去躲过“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但民兵小分队的队员们有时黄袖章并不佩在手臂上,而是装在口袋里搞微服私访,一当拿着了赃物,才把黄袖章拿出来在你眼前一晃:哈哈,狐狸再狡猾逃不过猎人的眼睛,资本主义再隐蔽逃不出小分队的手掌心!“违禁物品”被查缴、没收後,物主一般不敢吭声,一顽抗就扣人,打电话通知你所在的生产队派民兵来接回--久而久之,有些觉悟不高、思想落後的山里人,就背地里喊出了一个外号:“公养土匪”,真是脑後长了反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