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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85)

作者:茅盾

“过甚其词。”

立即李玉亭的脸上飞红,感到比挨了打还难受。而因为这是一片忠心被辜负,所以在万分冤屈而外,他又添上了不得其主的孤忿。可是他还想再尽忠告。他挺一下胸脯,准备把读破万卷书所得的经纶都拿出来邀取赵伯韬的垂听,却不料哪边卧室的门忽然先开了一道缝,小而圆的红嘴唇,在缝内送出清脆的声音:

“要我么?你叫?!”

这声音过後,门缝里就换上一只乌溜溜的眼睛。赵伯韬笑了笑,就招手。门开了,那女人像一朵莲花似的轻盈地飘过来,先对赵伯韬侧着头一笑,然後又斜过脸去朝李玉亭略点一点头。赵伯韬伸手在女人的雪白小臂上拧了一把,突然喊道:

“玉英,这位李先生说共产党就要来了,你害怕不?──”

“喔,就是那些专门写标语的小赤老么?前天夜里我坐车过长滨路,就看见一个。真像是老鼠呢,看见人来,一钻就没有影子。”

“可是乘你不防备,他们一变就成了老虎;湖南、湖北、江西,就有这种老虎。江苏、浙江,也有!”

李玉亭赶快接上来说,心里庆幸还有再进“危言”的机会。但是立即他又失望了,为的那女人披着嘴唇一笑,卖弄聪明似的轻声咕嘟着:

“啧啧,又是老虎哪。哄孩子罢!──有老虎,就会有打虎的武松!”

赵伯韬掉过头去朝李玉亭看了一眼,忽然严肃地说道:

“玉亭,你就回去把我的意思告诉荪甫罢。希望他平心静气地考虑一番,再给我答覆。──老虎发疯,我要严防,但是决不能因为有老虎在那里,我就退让到不成话!明晚上你有工夫么?请你到大华吃饭看跳舞。”

一面说,一面站起来,赵伯韬和李玉亭握手,很客气地送他到房门外。

李玉亭再到了马路上时,伸脖子松一口气,就往东走。他咀嚼着赵伯韬的谈话,他又想起要到老闸捕房去交涉保释他的车夫和那辆车。南京路一带的警戒还是很森严,路旁传单,到处全是。汽车疾驶而过,卷起一阵风,那些传单就在马路上旋舞,忽然有一张飞得很高,居然扑到李玉亭怀里来了。李玉亭随手抓住,看了一眼,几行惊人的句子直钻进他的心窝:

──军阀官僚豪绅地主买办资产阶级,在帝国主义指挥之下联合向革命势力进攻,企图根本消灭中国的革命,然而帝国主义以及中国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亦日益加深,此次南北军阀空前的大混战就是他们矛盾冲突的表面化,中国革命民众在此时期,必须加紧──

李玉亭赶快丢掉那张纸,一鼓作气向前跑了几步,好像背後有鬼赶着。他觉得眼前一片乌黑,幻出一幅怪异的图画:吴荪甫扼住了朱吟秋的咽喉,赵伯韬又从後面抓住了吴荪甫的头发,他们拚命角斗,不管旁边有人操刀伺隙等着。

“这就是末日到了,到了!”

李玉亭在心里叫苦,浑身的筋骨像解散了似的,一颗心重甸甸地往下沉。

第十章

旧历端阳节终於在惴惴不安中过去了。商家老例的一年第一次小结账不得不归并到未来的“中秋”;战争改变了生活的常轨。

“到北平去吃月饼!”──军政当局也是这么预言战事的结束最迟不过未来的中秋。

但是结束的朕兆此时依然没有。陇海线上并没多大发展,据说两军的阵线还和开火那时差不多;上游武汉方面却一天一天紧。张桂联军突然打进了长沙!那正是旧历端阳节後二天,阳历六月四日。上海的公债市场立刻起了震动。谣言从各方面传来。华商证券交易所投机的人们就是谣言的轻信者,同时也就是谣言的制造者,和传播者,三马路一带充满了战争的空气!似乎相离不远的昼锦里的粉香汗臭也就带点儿火药味。

接着又来一个恐怖的消息:共产党红军彭德怀部占领了岳州!

从日本朋友那边证实了这警报的李玉亭,当时就冷了半截身子。他怔了一会儿,取下他那副玻璃酒瓶底似的近视眼镜用手帕擦了又擦,然後决定去找吴荪甫再进一次忠告。自从“五卅”那天以後,他很小心地不敢再把自己牵进了吴荪甫他们的纠纷,可是看见机会凑巧时,他总打算做和事老;他曾经私下地怂恿杜竹斋“大义灭亲”,他劝竹斋在吴荪甫头上加一点压力,庶几吴赵的妥协有实现的可能。他说荪甫那样的刚愎自信是祸根。

当下李玉亭匆匆忙忙赶到吴公馆时,刚碰着有客;大客厅上有几个人,都屏息侧立,在伺察吴荪甫的一笑一颦。李玉亭不很认识这些人,只其中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小胡子,记得彷佛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