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杜新箨似乎还能够不改常度;虽则脸色转成青白,嘴唇边还勉强浮出苦笑来。
“见鬼!没有事。人都散了。”
张素素很失望似的跑回来说。她转脸看见林佩珊那种神气,忍不住笑了。佩珊伸长颈子问道:
“怎么一回事呀!素──你不怕吃流弹!”
张素素摇头;谁也不明白她这摇头是表示不怕流弹呢,还是不知道街上的呼噪究竟是什么性质。林佩珊不放心,用眼光去追询杜新箨;她刚才看见杜新箨好像是最镇静,最先料到不会出乱子的。
“管他是什么事!反正不会出乱子。我信任外国人维持秩序的能力!我还觉得租界当局太张皇,那么严重警戒,反引起了人心恐慌。”
杜新箨眼看着林佩珊和张素素说,装出了什么都不介意的神气来。
李玉亭听着只是摇头。他向来以为杜新箨是不知厉害的享乐公子,现在他更加确定了。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很严重地对杜新箨说:
“不要太乐观。上海此时也是危机四伏。你想,米价飞涨到二十多块钱一担,百物昂贵;从三月起,电车、公共汽车、纱厂工人,罢工接连不断。共产党有五月总暴动的计画──”
“那么实现了没有呢?今天是五月三十!”
“不错,五月可以说是过去了,但是危机并没过去呀!陇海、平汉两条铁路上是越打越厉害,张桂军也已经向湖南出动了,小张态度不明,全中国都要卷进混战。江浙交界,浙江的温台一带,甚至於宁绍、两湖、江西、福建,到处是农民骚动,大小股土匪,打起共产党旗号的,数也数不明白。长江沿岸,从武穴到沙市,红旗布满了山野,──前几天,贵乡也出了乱子,驻防军一营叛变了两连,和共匪联合。战事一天不停止,共党的活动就扩大一天。六月,七月,这顶大的危险还在未来呀──”
“然而上海──”
“噢,就是上海,危机也一天比一天深刻。这几天内发觉上海附近的军队里有共产党混入,驻防上海的军队里发现了共产党的传单和小组织,并且听说有一大部分很不稳了。兵工厂工人暗中也有组织。今天五卅,租界方面戒备得那么严,然而还有示威,巡捕的警戒线被他们冲破,你还说租界当局太张皇么?”
李玉亭的话愈说愈低,可是听的人却觉得入耳更响更尖。杜新箨的眉头渐渐皱紧了,再不发言;张素素的脸上泛出红潮来,眼光闪闪地,似乎她的热情正在飞跃。吴芝生拉一下范博文的衣角,好像仍旧是嘲笑,又好像认真地说:
“等着吧!博文!就有你的诗题了!”
范博文却竟严肃地点一下头,转脸看定了李玉亭,正待说些什么,可是林佩珊已经抢上先了:
“上海总该不要紧罢?有租界──”
李玉亭还没回答,那边杜新箨接口说道:
“不要紧!至少明天、後天、下星期、下一个月、再下一月,都还不要紧!岂但上海,至少是天津、汉口、广州、澳门,几处大商埠,在下下下几个月内,都还不要紧!再不然,日本、法国、美国,总该不至於要紧!供我们优游行乐的地方还多得很呢,不要紧!”
林佩珊噗哧一声笑,也就放宽了心。她是个活泼泼地爱快乐的女郎,眼前又是醉人的好春景,她怎么肯为一些不可知的未来的危险而白担着惊恐。但是别人的心事就有点不同。李玉亭诧异地看了杜新箨一会儿,又望望吴芝生、范博文他们,似乎想找一个可与纵言的人。末後,他轻轻叹一口气说:
“嗯,──照这样打,打,打下去;照这样不论在前方、後方、政、商、学、全是分党成派,那恐怕总崩溃的时期也不会很远罢!白俄失去了政权,还有亡命的地方,轮到我们,恐怕不行!到那时候,全世界革命,全世界的资产阶级──”
他不能再往下说了,他低垂着头沉吟。他很伤心於党政当局与社会巨头间的窝里翻和火并,他眼前就负有一个使命,──他受吴荪甫的派遣要找赵伯韬谈判一点儿事情,一点儿两方权利上的争执。他自从刚才在东新桥看见了示威群众到此刻,就时时想着那一句成语:不怕敌人强,只怕自己阵线发生裂痕。而现在他悲观地感到这裂痕却依着敌人的进展而愈裂愈深!
忽然一声狂笑惊觉了李玉亭的沉思。是杜新箨,他背靠到门边,冷冷地笑着,独自微吟:
“且欢乐罢,莫问明天:醇酒妇人,──沉醉在美酒里,销魂在温软的拥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