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和赵伯韬带点儿亲?嗳,我是说你那个女朋友,姓刘的。”
冯眉卿不回答,只怪样地笑了一声,斜扭着身子把长发蓬松的脑袋晃了几晃,眼睛看着地下。然後忽又噗哧一笑,抬起眼来看着她父亲说道:
“管她有亲没亲呢!反正是──嗳,爸爸,你打听得那么仔细!”
冯云卿也笑了,他已经明白了一切,并且在他看过去以为女儿也是熟惯了一切;他就觉得凡事无非天意,他亦只好顺天行事。这一观念既占了优势,他略略斟酌了字句,就直捷地对女儿说道:
“阿眉,我仔细打听是有道理的。那个赵伯韬,做起公债来就同有鬼帮忙似的,回回得手。这一次他捞进的,就有百几十万!这一次前方打败仗,做空头的人总是看低,谁知道忽然反转来,还是多头占便宜。阿眉,你爸爸一天工夫里就变做穷光蛋了!──可是你不用着急,还可以翻本的。不过有一层,我在暗里,人家在亮里,照这样干下去,万万不行。只有一个法子,探得了赵伯韬的秘密!这个姓赵的虽则精明,女人面上却非常专心,女人的小指头儿就可以挖出他肚子里的心事!阿眉,你──你的女朋友和老赵要好,可不是么?这就是天赐其便,让我翻本。我现在把重担子交给你了。你又聪明,又漂亮,──哎,你自然明白,不用我多说。”
冯云卿重重地松一口气,嘻开了嘴,望着女儿乾笑。但忽然他的心里又浮起了几乎不能自信的矛盾:一方面是惟恐女儿摇头,一方面却又怕看见女儿点头答应。可是眉卿的神色却自然得很,微微一笑,毫不为难地就点了一下头。她稍稍有点误解了父亲的意思,她以为父亲是要利用刘玉英来探取老赵的秘密。
看见女儿已经点头了,冯云卿心就一跳,然而这一跳後,他浑身就异常轻松。他微微喟一声。大事既已决定!现在是无可改悔,不得不然的情势终於叫他走上了不得不然的路。
“万一刘玉英倒不愿意呢?”
蓦地眉卿提出了这样的疑问。这话是轻声说的,并且她的脸上又飞起一道红晕,她的眼光低垂,她扭转腰肢,两手不停地绞弄她的小手帕。冯云卿不防有这一问,暂时怔住了。现在是他误解了女儿的意思。从这误解,也忍不住这样想:到底是年青的女孩儿,没有经验。此时眉卿也抬起头来看着她父亲,眼皮似笑非笑的,彷佛定要她父亲给一个明明白白的解答。冯云卿没奈何只好涎着脸皮说:
“傻孩子!这也要问呀!要你自己看风驶篷!再者,她是你的好朋友,你总该知道她的醋劲儿如何?看是不瞒她的好,就不用瞒她;不然的话,你做手脚的时候还是避过她的眼睛妥当些──”
“喔唷!”
眉卿低喊一声,就靠在椅子背上,两手捧住了脸,格格地笑个不住。这当儿,冯云卿也就抽身走了;他惟恐女儿再有同样的发问,无论如何,要做父亲的回答这些问题,总有点不合宜。
他刚到了楼下厢房,还没坐定,女儿也就来了;拿着蛇纹皮的化妆皮包,是立刻要出门的样子。
“爸爸,钱呢?出去找朋友,不带钱是不行的。”
眉卿站在厢房门边说,好像不耐烦似的频频用高跟鞋的後跟敲着门槛。
略一迟疑以後,冯云卿就给了一百块。他觉得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但陪着女儿直到大门外,看她翩然跳上了人力车,终於不曾说出口。他怔怔地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难受。待到他回身要进去的时候,猛看见大门旁的白粉墙上有木炭画的一个极拙劣的乌龟,而在此“国骂”左近,乌亮的油墨大书着两条标语:“参加五卅示威!”“拥护苏维埃!”冯云卿猛一口气塞上喉管来,立时脸色变了,手指尖冰冷,又发抖。他勉强走回到厢房里,就躺在炕榻上,无穷的怨恨在他心头叠起:他恨极了那些农民和共产党!他觉得都是因为这班人骚扰,使他不得不躲到上海来,不得不放任姨太太每夜的荒唐放浪;也因为是在上海,他不得不做公债投机,不得不教唆女儿去干美人计。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是合逻辑的,而唯一的原因是农民造反,人心不古。他苦闷地叹一口气,心里说:
──这,如今,老婆和女儿全都拿出去让人家共了!实行公妻的,反倒是在这上海,反倒是我,这真是从哪里说起?
从哪里说起!
第九章
翌日就是有名的“五卅纪念节”,离旧历端阳只有两天。上海的居民例如冯云卿这般人,固然忙着张罗款项过节,忙着仙人跳和钻狗洞的勾当,却是另外有许多人忙着完全不同的事:五卅纪念示威运动!先几天内,全上海各马路的电杆上,大公馆洋房的围墙上,都已经写满了各色标语,示威地点公开:历史意义的南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