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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7)

作者:茅盾

李玉亭当真不笑了,那神气就像挨了打似的。站在林佩珊後面的男客凑到她耳朵边轻轻地不知说了怎么一句,林佩珊就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并且把那俊俏的眼光在张素素脸上掠过。立刻张素素的嫩脸上飞起一片红云,她陡的扭转腰肢,扑到林佩珊身上,恨恨地说:

“你们表兄妹捣什么鬼!说我的坏话?非要你讨饶不行!”

林佩珊吃吃地笑着,保护着自己的顶怕人搔摸的部分,一步一步往後退,又夹在笑声中叫道:

“博文,是你闯祸,你倒袖手旁观呢!”

此时忽然来了汽车的喇叭声,转瞬间已到大客厅前,就有一个高大的穿洋服的中年男子飞步跑进来,後面跟着两个穿白制服的看护妇捧着很大的皮包。张素素立刻放开了林佩珊,招呼那新来者:

“好极了,丁医生!病人在小客厅!”

说着,她就跳到小客厅门前,旋开了门,让丁医生和看护妇都进去了,她自己也往门里一闪,随手就带上了门。

林佩珊一面掠头发,一面对她的表哥范博文说:

“你看丁医生的汽车就像救火车,直冲到客厅前。”

“但是丁医生的使命却是要燃起吴老太爷身里的生命之火,而不是扑灭那个火。”

“你又在做诗了么?嘻──”

林佩珊佯嗔地睃了她表哥一眼,就往小客厅那方向走。但在未到之前,小客厅的门开了,张素素轻手轻脚踅出来,後面是一个看护妇,将她手里的白瓷方盘对伺候客厅的当差一扬,说了一个字:“水!”接着,那看护妇又缩了进去,小客厅的门依然关上。

探询的眼光从四面八方射出来,集中於张素素的脸上。张素素摇头,不作声,闷闷的绕着一张花梨木的圆桌子走。随後,她站在林佩珊他们三个面前,悄悄地说:

“丁医生说是脑充血,是突然受了猛烈刺激所致。有没有救,此刻还没准。猛烈的刺激?真是怪事!”

听的人们都面面相觑,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李玉亭似乎要挽救张素素刚才的嗔怒,应声虫似的也说了一句:

“真是怪事!”

“然而我的眼睛就要在这怪事中看出不足怪。吴老太爷受了太强的刺激,那是一定的。你们试想,老太爷在乡下是多么寂静;他那二十多年足不窥户的生活简直是不折不扣的坟墓生活!他那书斋,依我看来,就是一座坟!今天突然到了上海,看见的,听到的,嗅到的,哪一样不带有强烈的太强烈的刺激性?依他那样的身体,又上了年纪,若不患脑充血,那就当真是怪事一桩!”

范博文用他那缓慢的女性的声调说,脸上亮晶晶的似乎很得意。他说完了,就溜过眼波去找林佩珊的眼光。林佩珊很快地回看他一眼,就抿着嘴一笑。这都落在张素素的尖利的观察里了,她故意板起了脸,鼻子里哼一声:

“范诗人!你又在做诗么?死掉了人,也是你的诗题了!”

“就算我做诗的时机不对,也不劳张小姐申申而詈呵!”

“好!你是要你的林妹妹申申而詈的罢?”

这次是林佩珊的脸上飞红了。她对张素素啐了一声,就讪讪地走开了。范博文毫不掩饰地跟着她。然而张素素似乎感到更悲哀,蹙着眉尖,又绕走那张花梨木的圆桌子了。李玉亭站在那里摸下巴。客厅里静得很,只有小风扇的单调的荷荷的声响。间或飞来了外边马路上汽车的喇叭叫,但也是像要睡去似的没有一丝儿劲。几个男当差像棍子似的站着。王妈和另一个女仆头碰头的在密谈,可是只见她们的嘴唇皮动,却听不到声音。

小客厅的门开了,高大的身形一闪,是丁医生。他走到摆着烟卷的黄铜椭圆桌子边,从银匣里捡了一枝雪茄烟燃着了,吐一口气,就在沙发椅里坐下。

“怎样?”

张素素走到丁医生跟前轻声问。

“十分之九是没有希望。刚才又打一针。”

“今晚上挨不过罢?”

“总是今晚上的事!”

丁医生放下雪茄,又回到小客厅里去了。张素素悄悄地跑过去,将小客厅的门拉上了,蓦地跳转身来,扑到林佩珊面前,抱住了她的细腰,脸贴着脸,一边乱跳,一边很痛苦地叫道:

“佩珊!佩珊!我心里难过极了!想到一个人会死,而且会突然的就死,我真是难过极了!我不肯死!我一定不能死!”

“可是我们总有一天要死。”

“不能!我一定不能死!佩珊,佩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