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他下车的,是又一阵暴雨。天色阴暗到几乎像黄昏。满屋子的电灯全开亮了。少奶奶、四小姐、杜竹斋的大少爷新箨,都在客厅里。吴荪甫匆匆地敷衍了几句,便跑进他的书房。他不愿意给人家看破他有苦闷的心事,并且他有一叠信札待覆。
几封完全属於事务上的信,都答覆了;最後覆的是无锡开纱厂的一个朋友,打算扩充纱锭,劝诱吴荪甫认股的一封长信。这刚碰在不适当的时机,吴荪甫满腔的阴暗竟从笔尖上流露出来了。写完後看一过,他自己也诧异怎么竟会说出那样颓丧的话。将信纸撕掉,他不敢再写,就再跑到前面的大客厅里。
林佩珊正坐在钢琴前弹奏,那音调是异常悲凉。电灯的黄光落到她那个穿了深蓝色绸旗袍的颀长身体上,也显得阴惨沉闷。吴荪甫皱着眉头,正想说话,忽然听得少奶奶叹一口气。他回过脸去,眉头皱得更紧些,却看见少奶奶眼圈上有点红,并且滴下了两粒眼泪。同时却听得杜新箨幽幽地说:
“人生如朝露!这支曲就表现了这种情调。在这阴雨的天气,在这迷梦一样的灯光下,最宜於弹这一曲!”
吴荪甫的脸色全变了。恶兆化成了犀利的钢爪,在他心上直抓。他狂怒到几乎要开口大骂,可是当差高昇走上来又说了一句叫人心跳的话:
“老爷,厂里来了电话!”
吴荪甫转身就往里边跑。厂里来的电话!不知是吉是凶?当他拿起听筒的时候,不知不觉手也有点抖了。但是一分钟後,他的脸上突然一亮,他用清朗的声音大声说:
“办得很好!──既然你再代请,桂长林就给他半个月的加薪罢!明天九点钟我到厂视察。”
厂里的工潮已经解决,吴荪甫胜利了;他没有内顾之忧了!
吴荪甫放下电话听筒,微笑着。此时暴雨已过,一片金黄色的太阳光斜射在书房的西窗上。从窗子里向外看,园子里的树叶都绿得可爱,很有韵律似的滴着水珠。吴荪甫轻松地走出书房,绕过一带走廊,在雨後冲得很乾净的园子里的柏油路上走着,他觉得现在的空气是从来没有的清新。当他走近了大客厅前面的时候,听得汽车的喇叭呜呜地狂叫,一辆汽车直开到大客厅石阶前,车子还没停好,杜竹斋已经从车厢里跳出来了。他从来没有这样性急,这样紧张!
“竹斋,怎样了?”
吴荪甫赶快上前问,心头忐忑得很。但不等杜竹斋回答,就知道是胜利;从疲劳中透露出来的得意,很明白地摆在杜竹斋的山羊脸上。一同跑上大客厅石阶的时候,杜竹斋轻声说:
“午後这一盘,空头们全来补进,涨风极厉害,几乎涨停板。我们先前如果多收二三百万,今天也是照样的脱手!可惜我们开头太把细了!现在,结算起来──”
“也罢,这是开市大吉!将来我们再干!”
吴荪甫微微笑着说,太阳斜射在他的脸上,反映出鲜艳的红光,从早晨以来时隐时现的阴沉气色现在完全没有了。他已经突破了重围,在两条战线上都得了胜利;李玉亭报告的什么大计画──也不妨说是大阴谋,此时在这胜利光下也不再能够威胁吴荪甫了。
第八章
公债库券的涨风下,压碎了许多盲目的投机者。那天吴荪甫在银行公会餐室中看见的三个人就是投机失败了的份子;尤其是中间那位狭长脸,月牙须,将近五十岁的冯云卿,一交跌得厉害。
半年前,这位冯云卿尚安坐家园享福。前清时代半个举人,进不了把持地方的“乡绅”班,他,冯云卿,就靠放高利贷盘剥农民,居然也挣起一份家产来。他放出去的“乡债”从没收回过现钱;他也不希罕六个月到期对本对利的现钱,他的目的是农民抵押在他那里的田。他的本领就在放出去的五块十块钱的债能够在二年之内变成了五亩十亩的田!这种方法在内地原很普遍,但冯云卿是有名的“笑面虎”,有名的“长线放远鹞”的盘剥者,“高利贷网”布置得非常严密,恰像一只张网捕捉飞虫的蜘蛛,农民们若和他发生了债务关系,即使只有一块钱,结果总被冯云卿盘剥成倾家荡产,做了冯宅的佃户──实际就是奴隶,就是牛马了!到齐卢战争那一年,冯云卿已经拥有二三千亩的田地,都是那样三亩五亩诈取巧夺来的,都是渗透了农民们的眼泪和血汗的。就是这样在成千成万贫农的枯骨上,冯云卿建筑起他的饱暖荒淫的生活!
齐卢战争时,几个积年老“乡绅”都躲到上海租界里了;孙传芳的军队过境,几乎没有“人”招待,是冯云卿挺身而出,伺候得异常周到,於是他就挤上了家乡的“政治舞台”,他的盘剥农民的“高利贷网”於是更快地发展,更加有力;不到二年工夫,他的田产上又增加了千多亩。但此时他新纳的爱宠老九也就替他挥霍得可观。并且身边有了那样一位一泡水似的年青姨太太,冯云卿的精神也大不如前;所以最近内地土匪蜂起,农民骚动,冯云卿的胆大镇静,就远不如齐卢战争那年,他只好把所有的现款都搜括拢来,全家搬到上海,──一半是怕土匪和农民,一半也为的依顺了姨太太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