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荪甫毅然驳斥了,随手抓取一枝笔来将钱葆生和桂长林的名字勾去,又在纸尾注了一个“阅”字,交还给屠维岳,站起来看看窗外来往的女工们,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脸上便又罩满了阴影;但他立即恢复常态,一面吩咐屠维岳,一面走出办公室去:
“限到明天一定要解决这件事!我的耐性到今天为止!”
这两句话,又是声色俱厉,所有攒集在办公室门外的职员们全都吓坏了。待到他们回味着这两句话的斤两时,吴荪甫坐的汽车已经啵啵地开出了厂门。有几个站在厂门边的女工,望着这威风凛凛的汽车发出了轻蔑的笑声。
屠维岳立即召集了莫干丞以下四五个重要职员商量办法。内中有一个就是桂长林。工潮限在明天解决。而且吴荪甫的忍耐已到最後一步,这样的消息,已经传满了全厂。稽查和管车们都认为这是吴荪甫打算用强硬手段的表示;他们的精神就格外兴奋。他们都知道,如果“三先生”的政策由“和平”而转为“强硬”,那就是屠维岳“政权”的缩小或告终。他们对於屠维岳“政权”虽然不敢公然反对,但心里总是不很舒服。
十分明了此种情形的屠维岳於是就先报告了吴荪甫对於钱葆生和桂长林的不满意,然後落到正文:
“现在三先生吩咐了三件事:端阳节赏工一天,姚金凤开除,薛宝珠升稽查。”
大家都惊异地睁大了眼睛。桂长林忿忿地说:
“这不是打落水狗么?三先生欠公道。薛宝珠有什么功劳,升她?”
“姚金凤真冤枉!不过屠先生,你应该在三先生面前替姚金凤说几句好话;你对得住她么?你叫我去联络她。现在她落得一个开除,闯祸的薛宝珠反有升赏,这话怎么说出去呀!”
二号管车王金贞也来打不平了;她是完全受三先生豢养的,她不敢反对三先生,只能抱怨屠维岳。
可是屠维岳不回答,挺直了胸脯,很镇静地微笑。
“三先生骂我同钱葆生作对头,不错,钱葆生是我的死对头。工会的饭,大家都应该吃,钱葆生想一个人独吞,我一定要反对!三先生既然不管工会里的牛斗马斗,只要早点解决工潮,那么为什么又要升赏薛宝珠呢?薛宝珠捣乱,背後有钱葆生指使,是吃醋,是和我抬摃,谁不知道!”
桂长林说了这么一大段,嘴边全是白沫,眼睛也红了。但他还算是客气。为的眼前这些人中间,只他自己是工会方面──吃工会的饭,其他各位全是吃吴荪甫的饭,自然不敢在屠维岳面前批评吴荪甫办的不对。
屠维岳依然冷幽幽地微笑,总是不说话。莫干丞这时开口了:
“三先生要怎样办,我们只好照办。可是,屠先生,今天就要解决工潮,怎么办呢?”
“这才是我们要商量的正经事!”
屠维岳发言了,他的机警的眼光看着稽查李麻子和另一位女管车。这两位也正在看着屠维岳,嘴边漾出微笑的影子。这两位算是屠维岳“执政”後新收的心腹。屠维岳把身子一挺,眼光在众人脸上掠过,大声说:
“姚金凤和薛宝珠的事,往後再谈。三先生向来是公道的。真心替三先生出力的人,我可以担保一定不会吃亏。三先生说过,今天一定要解决这件事。端阳节赏工一天,三先生已答应。就怕工人中的激烈分子何秀妹一班人,还是要闹事。我们只好不客气对付她们!老李,这件事交给你。只要吓她们一下就行。──”
“交给我就是了!”
稽查李麻子抢着说,两道浓眉毛一挺。他是洪门弟兄,他随时可以调动十来个弟兄出手打架。
“吓一下就行么?说得太容易呀!何秀妹一淘坏胚子是吓不倒的!”
二号管车王金贞提出了消极的抗议。
李麻子大大不服气,睁圆了眼睛,正想说话,却被屠维岳拦住:
“王金贞的话也有理。老李,你就看机会把何秀妹扣住,轧住她去看戏!此刻她出去吃中饭了,你马上就去办这件事,要做得手脚乾净;你还没吃饭,账房里先拿十块钱去;办完了事,就请你弟兄们上馆子。──这件事要守秘密的!”
“守秘密?钱葆生和薛宝珠两个家伙就靠不住,反正不守了秘密倒有好处!”
桂长林扁起了嘴唇,咕噜咕噜地说。
李麻子从莫干丞手里拿了钱,就兴冲冲地走了。屠维岳钉住桂长林看了一眼,却并没说什么,就回过头去对第十号的女管车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