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就在自己正亦感得孤独的悲哀这简单的原因上,四小姐对於失意怅惘的范博文就孕育了深刻的印象罢?但是跟着吴芝生一路走去的时候,因为了自己的怅惘,更因为了一路上不断的游客和风景,她渐渐忘记了范博文那动人爱怜的愁容了。等到进了动物园,站在那熊栏前,看着那头巨大的黑熊像哲学家似的来来往往踱方步,有时又像一个大呆子似的直立起来晃了晃它那个笨重的脑袋,四小姐便连自己的怅惘也暂时忘却,她微笑了。
吴芝生碰到一个同学,两个人就谈起来。那同学是一头茅草似的乱发,面貌却甚为英俊,一边和吴芝生谈话,一边常常拿眼睛去看四小姐;渐渐他们的谈话声音放低了,可是四小姐却在有意无意中捉到了一问一答的两句话:
“是你的『绯洋伞』〔“绯洋伞”是一个英国字的音译,意为“未婚妻”。──作者原注。〕罢?”
“不,──是堂妹子!”
四小姐蓦地脸又红了。她虽然不知道什么叫做“绯洋伞”,但从吴芝生的回答里也就猜出一些意义来了;她羞答答地转过身子走开几步,到右首的猴子棚前。这是半间房子大小的铁条棚,许多大小不等的猴子在那里蹦跳。四小姐在家乡时也曾见过山东人变把戏的猴子;她到现在还记得很明白的是五六年前在土地庙的香市中看见一只常常会笑的猴子,一口的牙齿多么白!但这也是她最後一次快乐的纪念,此後就因为十四岁的她已经发育得和“妇人”一样,吴老太爷不许她再到香市那样的男女混杂的地方。现在她又看见了猴子,并且是那么多的猴子,她那童年的往事便在记忆中逆流转来。
她惘然站在那猴子棚前,很想找出一只也是会笑的猴子。
然而这些猴子中间并没一只会笑。似乎也有几分“都市人”的神经质,牠们只是乱窜乱跳,吱吱地歇斯底里地叫。四小姐感到失望,正想转身去找吴芝生,却忽然看见一桩奇异的景象了。在棚角的一个木箱子上,有一只猴子懒洋洋地躺在那里,另一只猴子满脸正经的样子,替那躺着的猴子捉虱子:从牠们那种亲爱的神气,谁也会联想到这一对猴子中间是有些特别的关系,是一对夫妇!四小姐看得呆了;像是快慰,又像是悲怆,更像是异常酸痒的味儿一齐在她心里翻滚!她不敢再看,却又舍不得不看,她简直痴了,直到吴芝生的声音惊醒了她:
“走罢!这里快要关门了!”
四小姐猛一怔,回头痴痴地望着吴芝生,不懂他说的什么话。然後,一点红晕倏地从四小姐白嫩的面颊中央──笑时起一个涡儿的那地方透出来,很快地扩展到眉心眼梢。被人家窥见了隐秘时那种又含羞又惶恐的心情真逼得四小姐只想哭。她努力不让满积在眼眶里的泪珠往下掉,转过身去顺着脚尖走,也不说一句话。动物园里的游客差不多已经走光,她也不觉得;她走了几步,看见一张椅子,她就惘然坐下,低了头,把手帕掩在脸上。
“四妹,身上不爽快么?管动物园的人要来催我们走了。这里是五点钟就关门。”
吴芝生站在四小姐旁边轻声说,显然他并没了解四小姐的心情。这是不足为奇的:常和林佩珊,张素素一般都市摩登女郎相处的吴芝生,当然无从猜度到四小姐那样的旧式“闺秀”的幽怨感触。但奇怪的是他这不了解反使得四小姐心头好像一松,而且他这温和关切的语调也使得四小姐感到若干慰藉;她露出脸来,从晶莹的泪光中看着吴芝生,勉强笑了一笑,同时也就站起来,带几分羞怯回答道:
“没有什么,──我们回去罢。”
此时太阳已有一半没入地平线,凉风吹来,人们觉得精神异常爽快。男女游客一批一批地涌入这公园里来。照吴芝生的意思,还想再走走,或者到那个卖冰淇淋荷兰水的大芦席棚下喝一点什么。可是四小姐最怕人多,更怕那些成双作对的青年男女们射过来的疑问似的眼光的一瞥;她坚执要回家了,──虽然到了家里,她亦未必感到愉快。
他们又走过那池子边。现在这里人很多,所有的长椅子都被坐满。却在一棵离池子不远的大树边,有一位青年背靠着树干,坐在草地上,头向下垂,似乎是睡着了。四小姐眼快,远远地就认得是范博文。她询问似的向吴芝生看了一眼。吴芝生也已经看见是范博文了,微笑着点一下头,就悄悄地跑到范博文的背後,隔着那棵树,猛伸出手去掩住了范博文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