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屠维岳的卧室里,桂长林很高兴地说道:
“三百多工人开工了,你听那丝车的声音呀!何秀妹、张阿新,也捉到了;顺便多捉了十几个。冤枉她们坐几天牢,也不要紧!她妈的那班冲厂的骚货,全不要命!也不是我们厂里的,一大半是别家厂里的人!──可是,屠先生,你和钱葆生谈判得怎样了?”
“现在是我们胜了!长林,你打电话去告诉三先生!”
屠维岳冷静地微笑着说,他陡然想起还有一个人的下落要问问,可是他那受伤的地方又一阵痛,他的脸变青了,冷汗钻出了额角,他就咬紧了牙关不作声。
丝厂总同盟罢工中间一个有力的环节就这样打断了!到晚上七点钟光景,跟昏黑的暮色一齐来的,是总同盟罢工的势将瓦解。裕华丝厂女工的草棚区域在严密的监视下,现在像坟墓一般静寂了;女工们青白的脸偶然在暝色中一闪,低声的呻吟偶然在冻凝似的空气中一响,就会引起警戒网的颤动,於是吆喝、驱逐,暂时打破了那坟墓般的静寂!
从这草棚区域的阴深处,一个黑影子悄悄地爬出来,像偷食的小狗似的嗅着,嗅着,──要嗅出那警戒网的疏薄点。星光在深蓝的天空眨着眼。微风送来了草棚中小儿的惊啼。一声警笛!那黑影子用了缓慢的然而坚定的动作,终於越过了警戒线。动作就快了一点。天空的星梭着眼,看着那黑影子曲曲折折跑进了一个龌龊的里,在末衖一家後门上轻轻打了三下。门开了一道缝,那黑影子一闪,就钻了进去。
楼上的“前楼”摆着三只没有蚊帐的破床,却只有一张方桌子。十五支光电灯照见靠窗的床上躺着一个女子,旁边又坐着一个,在低声说话。坐着的那女子猛一回头,就低声喊道:
“呀!月女姐,你──只有你一个人么?”
“秀妹和阿新都捉去了,你们不晓得么?”
“晓得!我是问那个姓朱的,朱桂英罢,新加入的,怎么不来?”
“不能够去找她呀!险一些儿我也跑不出来!看守得真严!”
陈月娥说着摇摇头,吐出一口唾沫。她就在那方桌旁边坐了,随手斟出一杯茶,慢慢地喝。床上那女子拍着她同伴的肩膀说道:
“跟虹口方面是一样的。玛金,这次总罢工又失败了!”
玛金嘴里恨恨地响了一声,却不回答;她的一对很有精神的黑眼睛钉住了陈月娥的脸孔看。陈月娥显然有些懒洋洋地,至少是迷惘了,不知道当前的难关怎样打开。她知道玛金在看她,就放下茶杯转脸焦躁地问道:
“到底怎么办呀!快点对我说!”
“等老克来了,我们就开会。──蔡真,什么时候了呀?怎么老克还不来!连苏伦也不见。”
“七点二十分了!我也不能多等。虹口方面,八点半等我去出席!嗳!”
躺在床上的蔡真回答,把身子沉重地颠了一颠,就坐了起来,抱住了玛金,轻轻地咬着玛金的颈脖。玛金不耐烦地挣脱了身,带笑骂道:
“算什么呢!色情狂!──可是,月大姐,你们厂里小姊妹的『斗争情绪』怎样?还好么?这里闸北方面一般的女工都还坚决;今天上午她们听说你们厂里一部分上工,她们就自动地冲厂了!只要你们厂里小姊妹坚决些,总罢工还可以继续下去。你们现在是无条件上工,真糟糕!要是这一次我们完全失败,下次就莫想干!”
“这一次并没有完呢!玛金!我主张今晚上拚命,拚命去发动,明天再冲厂!背城一战!即使失败了,我们也是光荣的失败!──玛金!我细细想,还是回到我的第一个主张:不怕牺牲,准备光荣的失败!”
蔡真抢着说,就跑到陈月娥跟前,蓦地抱住了陈月娥,脸贴着脸。陈月娥脸红了,扭着身体,很不好意思。蔡真歇斯底里地狂笑着,又掷身在床上,用劲地颤着,床架格格地响。
“小蔡,安静些!──光荣的失败!哎!”
玛金轻轻骂着,在那方桌旁边坐了,面对着陈月娥,就仔细地质问她厂里的情形。可是她们刚回答了不多几句话,两个男子一先一後跑了进来。走在前面的那个男子拍的一声在方桌边坐下了,就掏出一只铁壳表来看了一眼,匆匆忙忙地发命令道:
“七点半了!快点!快点!玛金!停止谈话!蔡真!起来!你们一点也不紧张!”
“老克!你也是到迟了!快点!玛金,月大姐!八点半钟,我还要到虹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