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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133)

作者:茅盾

“明天开工这句话,恐怕屠维岳就办不到呢!工人们恨死了他!今天下午他到草棚里捉人,就把事情愈弄愈僵!那简直是打草惊蛇!现在工人们都说,老板亏本,工钱要打八折,可以商量;姓屠的不走,她们死不上工!现在全厂的工人就只反对他一个人,恨死了他!全班管车稽查也恨死了他!”

马景山又补充了吴为成的那番话,两道贼忒忒的眼光忙乱地从吴荪甫脸上瞥到吴为成脸上,又从吴为成脸上瞥到吴荪甫脸上。吴为成满脸忧虑似的恭恭敬敬坐在那里点着头,却用半只耳朵听隔壁的牌响和林佩珊的晶琅琅的艳笑。

吴荪甫淡淡地笑了一笑,做出“姑妄听之”的神气来,可是一种犹豫不决的色调却分明在他眼睛中愈来愈浓了。俄而他伸起手来摸着下巴,挺一挺眉毛,似乎想开口了,但那摸着下巴的手忽又往上一抄,兜脸儿抹了一把,就落下来放在椅子臂上,还是没有话。早就在他心头牵着的五六条线之外,现在又新添了一条,他觉得再没有精力去保持整个心的均势了。暴躁的火就从心头炎炎地向上冒。而在这时候,吴为成又说了几句火上添油的话:

“三叔!不是我喜欢说别人的坏话,实在是耐不住,不能不告诉三叔知道。屠维岳的法宝就是说大话,像煞有介事,满嘴的有办法,有把握!他的本领就是花钱去收买!他把三叔的钱不心疼的乱花!他对管车稽查们说:到草棚里去拉人!拉了一个来就赏一块钱──这样的办法成话么?”

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对於屠维岳的信任心整个儿动摇了,他捶着椅臂大声叫道:

“有那样的事么?你这话不撒谎?”

“不敢撒谎!景山也知道。”

“呀!怎么莫干丞不来报告我?这老狗头半个字也没提过呀!”

“光景莫先生也不知道。屠维岳很专制,许多事情都瞒过了人家。”

马景山慌忙接口说,偷偷地向吴为成挤了一个眼风。可是盛怒中的吴荪甫却完全没有觉到。他霍地站了起来,就对客厅外边厉声喊道:

“高昇!你去打电话请莫先生来──哎,不!你打到厂里,请屠先生听电话!”

“可是三叔且慢点儿发作!现在不过有那么一句话,没有真凭实据,屠维岳会赖!”

吴为成赶快拦阻,也对马景山使了个眼色。马景山却慌了,睁大着眼睛,急切间说不出话。

吴荪甫侧着头想了一想,鼻子里一声哼,就回到座位里;然後又对那站在客厅门外候命令的高昇挥手,暴躁地说道:

“去罢!不用打了!”

“最好三叔明天叫钱葆生来问问他。要是明天屠维岳开不了工,姑且试试钱葆生的手段也好。”

吴为成恐怕事情弄穿,就赶快设法下台,一面又对马景山递一个暗号。

大客厅里暂时沉默。外边园子里是风吹树叶苏苏作响,夹着李玉亭他们的哄笑。隔壁大餐间内是一阵洗牌的声音,女人的尖俏的嗓子杂乱地谈论着刚过去的一副牌太便宜了庄家。

吴荪甫听着这一切的声响,都觉得讨厌;可是这一切的声响却偏偏有力地打在他心上。他心里乱扎扎地作不起主意来。一会儿,他觉得屠维岳这人本来就不容易驾驭:倔强,阴沉,胆子忒大;一会儿却又觉得吴为成他们的话也不能完全相信,他总得用自己的眼睛,不能用耳朵。最後他十分苦闷地摇着头,转眼看着吴为成他们两个。这两位的脸上微露出忐忑不安的样子。

“我知道了!你们去罢,不许在外边乱说!”

仍是这么含糊地应用了阿家翁的口吻,吴荪甫就站起来走了,满心的暴躁中还夹带了一种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异样的颓丧。

他自己关在书房里了,把这两天来屠维岳的态度,说话,以及吴为成他们的批评,都细细重新咀嚼。然而他愈想着这些事,那矛盾性的暴躁和颓丧却在他心头愈加强烈了。平日的刚毅决断,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并且他那永不会感到疲倦的精力也像逃走了。他昏沉沉地乱想着,听得了窗外风动树叶的声音,他就唤回了在厂门前被围困时的恐怖;看见了写字桌上那黄绸罩台灯的一片黄光,他又无端的会想像到女工们放火烧了他的厂!他简直不是平日的他了!

然而那些顽皮的幻象还是继续进攻着。从厂方而转到益中公司方面了!公债上损失了七八万,赵伯韬的经济封锁,那渴待巨款的八个厂,变成“湿布衫”的朱吟秋的乾茧和丝厂──一切都来了!车轮似的在他脑子里旋转。直到他完全没有清醒地思索的能力,只呻吟在这些无情的幻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