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山下意识地举起手来搔他那光秃秃的头顶,向座中的人们瞥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於是大家也会意似的一阵轰笑,挽回了那个出乎意料之外的僵局。
笑声过後,雷参谋望着周仲伟,很正经地说:
“大家都说金贵银贱是中国振兴实业推广国货的好机会,实际上究竟怎样?”
周仲伟闭了眼睛摇头。过一会儿,他这才睁开眼来忿忿地回答:
“我是吃尽了金贵银贱的亏!制火柴的原料──药品、木梗、盒子壳,全是从外洋来的;金价一高涨,这些原料也跟着涨价,我还有好处么?采购本国原料罢?好!原料税、子口税、厘捐,一重一重加上去,就比外国原料还要贵了!况且日本火柴和瑞典火柴又是拚命来竞争,中国人又不知道爱国,不肯用国货,──”
但是周仲伟这一套提倡国货的大演说只好半途停止了,因为他瞥眼看见桌子上赛银烟灰盘旁边的火柴却正是瑞典货的凤凰牌。他不自然地“咳”了几声,掏出一块手帕来揿在他的胖脸上拚命的揩。唐云山笑了一笑,随手取过那盒瑞典火柴来又燃起一根茄立克,喷出一口浓烟,在周仲伟的肩头猛拍了一下说:
“对不起,周仲翁。说句老实话,贵厂的出品当真还得改良。安全火柴是不用说了,就是红头火柴也不能『到处一擦就着』,和你仲翁的雅号比较起来,差得远了。”
周仲伟的脸上立刻通红了,真像一根“红头火柴”。幸而孙吉人赶快来解围:
“这也怪不得仲翁。工人太嚣张,指挥不动。自从有了工会,各厂的出品都是又慢又坏;哎,朱吟翁,我这话对么?”
“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是,吉翁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拿我们丝业而论,目今是可怜的很,四面围攻:工人要加工钱,外洋销路受日本丝的竞争,本国捐税太重,金融界对於放款又不肯通融!你想,成本重,销路不好,资本短绌,还有什么希望?我是想起来就灰心!”
朱吟秋也来发牢骚了。在他眼前,立刻浮现出他的四大敌人,尤其是金融界,扼住了他的咽喉;旧历端阳节转瞬便到,和他有往来的银行钱庄早就警告他不能再“通融”,他的押款一定要到期结清,可是丝价低落,洋庄清淡,他用什么去结清?他叹了一声,忿忿地又说下去:
“从去年以来,上海一埠是现银过剩。银根并不紧。然而金融界只晓得做公债,做地皮,一千万,两千万,手面阔得很!碰到我们厂家一时周转不来,想去做十万八万的押款呀,那就简直像是要了他们的性命;条件的苛刻,真叫人生气!”
大家一听这话太露骨,谁也不愿意多嘴。黄奋似乎很同情於朱吟秋,却又忍不住问道: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们的『厂经』专靠外洋的销路?那么中国的绸缎织造厂用的是什么丝?”
“是呀,我也不明白呢!陈先生,你一定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雷参谋也跟着说,转脸看看那位五云织绸厂的老板陈君宜。
可是这位老板不作声,只在那里微笑。朱吟秋代他回答:
“他们用我们的次等货。近来连次等货也少用。他们用日本生丝和人造丝。我们的上等货就专靠法国和美国的销路,一向如此。这两年来,日本政府奖励生丝出口,丝茧两项,完全免税,日本丝在里昂和纽约的市场上就压倒了中国丝。”
雷参谋和黄奋跳起来大叫怪事。他们望着在座众人的脸孔,一个一个地挨次看过去,希望发见一些“同意”,可是更使他们纳罕的是这班人的脸上一点惊异的表示都没有,好像中国丝织业不用中国丝,是当然的!此时陈君宜慢吞吞地发言了:
“搀用些日本丝和人造丝,我们也是不得已。譬如朱吟翁的厂丝,他们成本重,丝价已经不小,可是到我们手里,每担丝还要纳税六十五元六角;各省土丝呢,近来也跟着涨价了,而且每担土丝纳税一百十一元六角九分,也是我们负担的。这还是单就原料而论。制成了绸缎,又有出产税、销场税、通过税,重重迭迭的捐税,几乎是货一动,跟着就来了税。自然羊毛出在羊身上,什么都有买客来负担去,但是销路可就减少了。我们厂家要维持销路,就不得不想法减轻成本,不得不搀用些价格比较便宜的原料。──大家都说绸缎贵,可是我们厂家还是没有好处!”
接着是一刹那的沉默。风吹来外面“鼓乐手”的唢呐和笛子的声音,也显得异常悲凉,像是替中国的丝织业奏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