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在渔村的那天起,我就一直担心玉兔她妈。
今天,我一边看画册,一边偷瞄她。她在客厅兴致勃勃地嗑瓜子,脑袋上顶着火烧云一样的头发,持续发出烧焦的味道。画册翻了两页,我看到亚马逊女战士为了方便射箭,会割去一半乳房。啧啧,好疼的样子,我把书扔到一边,继续偷看她。
“去摆碗筷!”我被阿嬷掐了手臂,才回过神去帮忙。
阿嬷刚给我们端来一盘鱼煮豆油水,盘子边缘花团缠着叶蔓。今晚,我家招待玉兔、小菲和她们妈妈来家里吃饭。我妈说她们之前都在岛上那家唯一的食品厂工作。玉兔她妈本来是做销售,后来去开餐馆。我妈是质检部的,下岗潮内退,在干果店帮忙。小菲的妈妈有残疾证,能继续留厂里。爸爸上夜班,只有阿嬷和我妈在厨房兴奋地忙碌,竟然也没吵架。
“阿丽嬷,为什么这个叫皇帝鱼?”玉兔问。
阿嬷说,就是讲皇帝逃难经过我们岛,在船上吃鱼。这只鱼肥肥,吃一半,皇帝就饱了,可怜它,就放鱼回水里。鱼沾水,马上活了,游走了。你看这款鱼扁扁,就是被皇帝吃剩下那半只的子孙。配番薯粥,最好吃。
“阿嬷又在讲这种骗小孩的故事了啦!”我说。然后就被敲了一下脑门。
玉兔倒是很信,她夹起鱼仔细看了看:“真的很扁呐!半只放进海里真的会活哦?”
小菲也问:“那阿丽嬷,这个菜叫什么?”
阿嬷最喜欢被问,嘴巴里还含着半口饭,就说着:“啊这个,叫作打某(老婆)菜。是说买来一大包,炒炒没多少,想是老婆偷吃,就拿棍子……”
妈妈没等阿嬷说完,赶紧嘭地把一大盆刚烫好的苦螺搬上了桌。阿嬷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转话头叫大家紧吃紧吃。小菲妈妈倒是笑笑,没说话,一颗一颗帮我们挑走苦胆。
“阿丽嬷你继续讲嘛!”玉兔还想听。我赶紧塞了两颗苦螺给她,别问了赶快吃啦!
之前阿嬷跟妈妈闲话的时候,会偷偷说“一家有一家事”。我在旁边假玩,听到不少,但手里的玩具不能停,要是听到入神停下来了,就会被发现,然后阿嬷就会叫我去写作业。她们讲到小菲爸爸的时候,阿嬷说“冤仇相欠债”。后来又讲到玉兔家的时候,我妈就会说“猪仔贪别人槽”。最后她们会叹口气,顺便得出结论,还数我爸是古意人,跟我爷爷一样。
小菲的妈妈,眉眼总是温和,头发顺得可以拍广告。她走路会有些不稳,头发跟着左右颤动,有洗发香波的气味飘出来。她今天准备了一大盒肉饼给我们,一打开就香喷喷。她进门就夸我读书好,说我写的作文她有看到。我讲话经常妈妈和阿嬷都懒得听,只有她会用那带着清亮光芒的眼睛看着我,认真地听着、回应着,有时候还会叫我妈过来好好听。唉,怎么会有人能对她凶。希望小菲和她妈妈能快点找到合适的新住处。
闽南语,“盖头盖面”指没眼力,不知死活。 玉兔妈,就是反义词了。我觉得她是岛上最厉害的女人,连我阿嬷也只能屈居其后。这次她来家里,我有点不敢看她。三年前,我在街心公园遇到班里的跳猴,他故意拉我辫子,我追着他打,一定要给他扯回来。终于左手抓住他的书包,右手拉到他的校服,领口拖得好长。跳猴死命挣扎,我们俩都没注意,就扭打到了玉兔妈妈饭店门口,差点踩到她放青蛙和蛇的塑料盆。玉兔妈妈出来,把抹布甩在地上,指着我们高声骂:“死囝儿盖头盖面 !你祖嬷给你知死!”基本上第一个字出来的时候,因为那种力加势,语调加动作,我已经魂飞魄散。声音超响,整个街心公园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往我们这里看。她大概是我见过全岛第一个文眉的人,眉峰深黑狠厉,头发是红色炸开的。她指着我们,金戒指可以在我脑袋上凿个洞。我脸顿时红了,赶紧跟跳猴一起没命地跑。那时候我跟玉兔不熟,还没去过她家。
后来跟玉兔变成好朋友,我在她家见过她爸爸几次,像台商那样穿着背带裤,金丝眼镜窄窄的,经常躲在房间里玩自己的音响,偶尔也出来陪我们一起看动画。没想到他会那样。她家出事后,玉兔妈妈的海鲜店关了两周,鱼都翻起肚皮,海螺死后还浸泡在浑浊的水箱里,发出浓厚的腥臭。
今天吃饭的时候,我又偷偷看玉兔妈妈,每盘菜端出来的时候,她都中气十足地赞好。头毛是新电过的,头顶拱起气势十足的波浪,跟她那件开满红花的连衣裙很速配。她是我见过的所有妈妈里,高跟鞋最高的。玉兔爸爸要是给她抓到,说不定会被她拿鞋跟打烂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