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把两件破行李先运到傅老爷子家,暂时搁在玄关,再赶去安乐乡上班,师傅放了我两个钟头假,十点钟就让我先走。傅老爷子一直在家里等候着,我回去后,他叫我把行李搬进房里。那间房紧靠着傅老爷子自己的卧室,六个榻榻米大,床铺桌椅都是齐全的,床上垫了草席,连被单枕头套也好像刚换过,房间打理得异常整洁,我从来没有住过这样舒适像样的一间卧房。自从离家以后,在锦州街那间小洞穴里蜗居了几个月,总觉得是一个临时凑合的地方,从来也没有住定下来,何况常常还不回去,在一些陌生人的家里过夜,到处流荡。
“这就是你的睡房了。”傅老爷子跟进来说道,“这间房别的没有什么,就是窗口朝西,下午有点晒——我把一面竹帘子找了出来,明天你自己挂上吧。”
傅老爷子指了一指一卷倚在窗下的竹帘子,帘上的绿漆都已剥落,大概很旧了。他又驼着背吃力地弯下身去,从床下掣出一只盛蚊香的瓷盘子,盘子里的铁皮架上放着一饼三星蚊香。
“园子里有水池,蚊子多,晚上睡觉,你把蚊香点起来。”傅老爷子吩咐我道。他在房间里巡视了一遭,东摸摸,西看看,似乎挑不出什么毛病了,才对我说道:
“你先住进来,如果发觉还缺什么,再向我要好了。”
“老爷子不必操心,”我赶忙应道,“这个房间太好了。”
傅老爷子走到那张书桌前面停了下来,书桌上摆着一套英文书,一台收音机,一个闹钟,还有一架铜制的高射炮模型。
“这本来是我的儿子傅卫的睡房,这些东西都是他留下来——”傅老爷子停了一停,他那拱起如小山丘的背一直向着我,他那颗白发苍苍的头,压得低低的,伏在桌面上,“你要用都可以用。”
说着他又颤巍巍地,蹭到壁橱那边,拉开纸门,半个壁橱里,都挂满了衣服,傅老爷子捞起一两件,查视了一下,自言自语道:
“该拿出去晒一晒,都发霉了。”
他回头朝我打量了一下。
“你的身材倒跟傅卫差不多,这些衣服你可以穿。”
“用不着了,”我赶忙推辞道,“我自己有衣服。”
“冬天的也有么?”傅老爷子问道。
我一下子语塞,支吾了两句,我的破皮箱里,只有几件单衣。傅老爷子从衣挂上卸下一件人字呢咖啡色的西装外套,要我穿上试试,我把外套穿上,傅老爷子瞅了我半晌,唔了一声。
“还合身,就是袖子长了些。他的衣服,我都送给别人了,就还剩下这几件,过个冬,也够了。”
我看见壁橱还挂着一袭草绿色的粗呢大衣,一件黑色皮夹克,还有几件旧毛衣,大概很久没有人穿,透出一股强烈的樟脑味。我把西装外套挂回原处,傅老爷子把壁橱门仍旧拉上,然后引着我回到客厅里去。
“阿青。”
我们坐定后,傅老爷子端起搁在茶几上的一杯茶,啜了一口,若有所思地唤我道。
“你搬了进来,就把这里当你自己家一样,不必太拘束。”
“谢谢老爷子。”我应道。
“杨金海跟我再三提起,说你很老成,可以搬进来给我做伴。吴大娘年纪大,那一跤摔得不轻,一下子恐怕好不了。近来我的身体也不大好,重事劳累不得,你来了,正好可以帮帮我的忙。”
“老爷子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好了。”
“我这里也没有什么烦事,”傅老爷子微笑道,“就是烧两餐饭,打扫庭院一些家务,不知道你做不做得惯?”
“从前在家里,也要帮着父亲做家务的,”我解说道,“只是饭烧得不太好——”
“不要紧,”傅老爷子笑道,“我吃得粗淡,每餐两样青菜豆腐就够了。”
“青菜豆腐,倒还会炒。”我也笑了起来。
“听说你也是军人子弟呢?”傅老爷子沉思半晌抬头问道。
“我父亲从前在大陆当过团长的——不过,到台湾来给革了职,因为他被俘虏过——”提到父亲,我又不自在起来,说话也开始有点口吃了。
“他是哪个兵团的,你知道吗?”
“我搞不大清楚,”我摇头道,父亲曾经提过的,不过他提到他那个兵团抗日的光荣历史,总是激动得口齿不清,“我只记得他说过他们的兵团司令是章淦。”
“哦,是章淦兵团。”傅老爷子点头道,“那个兵团是川军,抗战的时候,很有表现,长沙那一战打得很好。”
“‘长沙大捷’父亲还受过勋呢。”我突然记起父亲那只小红木箱里锁着的那枚生了铜锈的宝鼎勋章来。
傅老爷子却叹了一口气,说道:
“他那个兵团,后来运气不太好。”
“父亲说,连章司令也被俘虏了。”
“是的,整个兵团覆灭了。”傅老爷子感慨地叹道。
“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呢?”傅老爷子转了话题。
我告诉他母亲跟弟娃已过世,只剩下父亲一个人。
傅老爷子一双铁灰的寿眉紧皱在一起,说道:
“杨金海告诉我,好像你们父子有点不和——”
我的头垂了下去,避开了傅老爷子那双一直淌着泪水眊矇的眼睛。
“你父亲一下子在气头上,过些时,等他气消了,你还是该回去看看他。”
我一直低垂着头,没有做声。
“先去洗个澡早点休息吧。”傅老爷子立起来,走到我的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冲完澡,回到房中,把带来的两件破行李稍微整理了一下,将蚊香点了起来,熄灯上床,书桌那只荧光闹钟已经到十二点半。或许是换了新地方,一下子很难入睡。窗外大概就是那个浮满了葫芦花的水池子,不停传来嘎嘎的蛙鸣。隔壁傅老爷子大概也睡得不安,我听见他起身两三次,去上厕所,他趿着拖鞋的脚步声,由近而远,由远而近。我记得在家里夜半三更也常常听到隔壁房父亲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因为板壁薄,父亲房中的动静,我躺在床上,听得真切。母亲离家出走的头两年,父亲的脾气及行动都变得异常乖张。常常在深夜里,他会突然从床上一跳起来,好像中了魔一般,在房中走来走去。他的脚步那般急切、沉重,好像铁笼里的困兽,在不停地打转似的。我在隔壁,躺在黑暗里,凝神屏息地听着父亲磕、磕、磕的脚步声,突然会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就是冬天,额上的冷汗也会猛然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