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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我们的王国里 33

在警察局的拘留所里,我们排着长龙,一个个都搜了身。老鼠身上的赃物也全给掏了出来:十几包花花绿绿的火柴,火柴盒上印着国宾饭店的招牌,还有两把铜调羹,一对胡椒瓶,大概也是饭店里汙来的,都让警察装进了一只牛皮纸袋,编上了号。有两个三重镇小流氓身上搜出了一把匕首,一把扁钻,危险品当场没收,两个小子也带走了,单独审问。搜完身,我们填好表格,一个个打了指印,然后才鱼贯而入进到讯问室内。我们大家都在埋怨铁牛,就因为他在公园杀伤人,警察才到公园里去突击检查的,原来公园开始实行宵禁,我们都犯了逾时游荡的罪名,有些犯了前科登记有案的家伙,开始紧张起来,因为怕给送到外岛管训。有一个前科累累进过两次感化院的三水街小幺儿,在我身后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次真要唱《绿岛小夜曲》了。”

讯问我们的,是一个胖大粗黑、声如洪钟的警官,坐在台上,一座铁塔一般。他剃着个小平头,一张大方脸黑得像包公,一头一脸,汗水淋漓。他不时揪起台上一条白毛巾来揩汗,又不时地喝开水。讯问室里的日光灯,照得如同白昼,照在我们汗污的脸上,一个个都好像上了一层白蜡,在闪光。胖警官一声令下,老鼠中了头彩,两个警察下来,把他瘦伶伶地便提了上去。

“什么名字?”胖警官喝问道。

“老鼠。”老鼠应道,龇着一口焦黄的牙齿,兀自痴笑。他站在台前,歪着肩膀,身子却扭成了S形。

“老鼠?”胖警官两刷浓眉一耸,满面愕然,“我问你身份证上填的是啥名字?”

“赖阿土。”老鼠含糊应道,我们在下面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从来没想到老鼠还会叫赖阿土,觉得滑稽。

“深更半夜,在公园里游荡,你干的是什么勾当?”胖警官问道。

老鼠答不上辞,周身忸怩。

“你说吧,你在公园里有没有风化行为?”胖警官官腔十足地盘问道。

老鼠回过头来,望着我们讪讪地笑,脸上居然羞惭起来。

“你在公园里卖钱么?多少钱一次?”胖警官那硕大的身躯颇带威胁地往前倾向老鼠,“二十块么?”

“才不止那点呢!”老鼠突然嘴巴一撇,十分不屑地反驳道。我们都嗤嗤地笑了起来,胖警官那张黑胖脸也绽开了,喝道:

“嚄!瞧不出你还有点身价哩!”胖警官笑道,“我问你:你在公园里胡混,你父亲知道么?”

老鼠又是一阵忸怩,折腾起来。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胖警官脸一沉,厉声追问。

“先生,”老鼠的声音细细的,“我不知道,我还没有出世我父亲就死了。”

“哦?”胖警官踌躇起来,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用毛巾揩揩脖子上的汗水。他瞪了老鼠片刻,似乎有点无可奈何,便问了几个例行问题,挥手叫人把老鼠带走了。第二个轮到吴敏,胖警官朝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单刀直入便问道:

“你比他长得好,身价又高些了?”

吴敏把头低了下去,没有搭腔。

“你是〇号么?”胖警官瞅着吴敏颇带兴味地问道,旁边两个警察抿着嘴在笑。吴敏一下子脸红起来一直红到了耳根上,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问你:你在公园里拉过客,做过生意没有?”胖警官大声逼问道。吴敏仍旧低着头。胖警官翻了一翻吴敏的身份证。

“吴金发是你父亲么?”

“是的。”吴敏抖着声音答道。

“你家在新竹?”

“那是我叔叔的地址。”

“你父亲呢?他现在在哪里?”

“在台北。”吴敏迟疑着答道。

“台北什么地方?”

吴敏扭着脖子却不出声了。

“你父亲在台北的住址,你一定要招出来!”胖警官恫吓着喝道,“你在公园里鬼混,我们要通知他,把你带回家去,好好管教。快说吧,你父亲住在哪里?”

“台北——”吴敏的声音颤抖起来。

“嗯?”胖警官伸长了脖子。

“台北监狱。”吴敏的头完全佝了下去。

“呸!”胖警官不禁啐了一口,“你老子也在坐牢?这下倒好,你们两父子倒可以团圆了。”

说得我们大家都笑了起来,胖警官也呵呵地笑了两声,把吴敏打发走了,一连又问了几个三水街的小幺儿,那几个小幺儿都有前科的,胖警官认得他们,指着其中花仔骂道:

“你这个小畜生又作怪了?上次橡皮管子的滋味还没尝够?”花仔却做了一个鬼脸,咯咯痴笑了两声。

轮到原始人阿雄仔的时候,他却发起牛脾气来,怎么也不肯上去。

“傻仔,你去,不要紧的。”杨教头安抚他道。

“达达,我不要!”阿雄仔咆哮道。

“达达在这里,他们不会为难你的,听话,快去。”杨教头推着阿雄仔上去。两位警察走下来,去提阿雄仔。阿雄仔赶忙躲到杨教头身后去了。

“先生,让我来慢慢哄他。”杨教头一面挡住警察,一面赔笑道。其中一个却把杨教头一把拨开,伸手便去逮阿雄仔,谁知阿雄仔一声怒吼,举起一双戴着手铐的手,便往那个警察头上劈去。警察头一歪,手铐落到肩上。警察哎唷了一声,往后踉跄了几步。另一个赶忙抽出警棍,在阿雄仔头上咚、咚、咚,一连痛击了十几下,阿雄仔喉咙里咕咕闷响,他那架像黑熊般高大笨重的身躯,左右摇晃,蓬的一声,像块大门板,直直地便跌倒到地上去了。他的嘴巴一下子冒出一堆白泡来,一双手像鸡爪一般抽搐着,全身开始猛烈痉挛起来。杨教头赶忙蹲下去,掏出一把钥匙来,撬开阿雄仔牙关,然后向警察叫道:

“先生,快,拿开水来。他发羊癫风了!”

大家一阵骚动。胖警官把台上那杯开水,赶忙拿了过来,递给杨教头。杨教头从胸袋里掏出两颗红药丸来,塞到阿雄仔嘴里,用开水灌下去。胖警官命令警察把阿雄仔抬出去休息,他自己却去拨电话叫医生。经过阿雄仔这一闹,胖警官大概兴味索然了,其余几个人草草地讯问一番,统统收押。讯问完毕,胖警官的制服都湿透了,他揪起毛巾,揩干净头脸上的汗,走下台来,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点了我们一番,声音洪亮,开始教训我们:

“你们这一群,年纪轻轻,不自爱,不向上,竟然干这些堕落无耻的勾当!你们的父兄师长,养育了你们一场,知道了,难不难过?痛不痛心?你们这群社会的垃圾、人类的渣滓,我们有责任清除、扫荡——”

胖警官愈说愈亢奋,一只手在空中激动地摇挥着。他那张方形铁黑的大脸,又开始沁出一颗颗黄豆大的汗珠子。他讲到后来,声音也嘶哑了,突然停了下来,望着我们,怔怔地瞅了半晌,最后叹了一口气,惋惜道:

“看起来,你们一个个都长得一副聪明相,可是——可是——”

胖警官摇着头,却找不出话来说了。

那晚,我们全部都关在拘留所里。大家席地而坐,挤成一团,一齐在发着汗酸和体臭。有几个熬不住了,东歪西倒,张着嘴在流口水,头一点一点在打瞌睡。花仔尖细着嗓子,却在哼《三声无奈》。

“干你娘,哼你娘的丧,”小玉不耐烦起来,骂道,“在牢里还想卖不成?”

花仔头一缩不做声了。

“这下子,感化院去得成了!”老鼠叹道。

“不知道哪一个好?桃园那个还是高雄那个?”吴敏插嘴问道。

“听说高雄那个比较好,”我说,“桃园那个还要戴脚镣的。”

“你们猜,咱们会不会送到火烧岛去?”老鼠咋了一下舌头,“我看铁牛那小子,送到火烧岛老早喂了鲨鱼了。”

“你这个死贼,要送火烧岛,第一个就该押你去!”小玉笑道。

“要去,咱们四个人一起去,”老鼠咧开嘴吱吱笑道,“弟兄们,有福共享,有难同当。”

“这起屄养的!”杨教头突然睁开眼睛骂道,他一直在一旁打盹养神,“你们又没有杀人放火,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送到火烧岛去?还不快点替我把嘴闭上!师傅想法子把你们弄出去就是了!”

我们几个人都没有下监,只是几个有前科的流氓及小幺儿,给送到桃园辅育院去了。我们的师傅杨教头把傅崇山傅老爷子请了出来,将我们保释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