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拂晓时走入了这条小巷,东山的出现,完成了老中医多日前的预测。那时早晨已经挂在了巷口的天上,东山从那里走了进来,走入了老中医的视线。东山是这一天第一个走入他视线的人,在此之前有一只怀孕的猫在巷口蹒跚地踱过。尽管东山的面容已被硝酸全盘否定,但是老中医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在那个绵绵阴雨之晨第一次走来的年轻人。因此此刻看着东山走来时,他的心脏和两个肺叶喜悦地碰撞了一下。东山摇摇晃晃地走到窗下时站住了脚,然后微微仰起了脸。老中医深刻领会了这个回首往事的姿态。接着东山的身影在下面一闪后便消失,老中医听到楼下那扇门呀的一声,随即是门框上的灰尘掉落下去的声音,然后是几下轻重不一的脚步。从脚步的声响里,老中医精确地计算出东山进屋以后跨出了几步和每一步的距离。当他离开窗口准备趴到地板上那个小孔去时,他感到东山就在下面。
东山是看着露珠体内的鲜血从头顶溢尽后才离开的,那时候他的嫉恨也流尽了。于是他感到内心空空荡荡。他在城里的街道上转悠了很久后,才决定来这里的。那时拂晓已经开始,他显然看到了那一片最初出现的朝霞,朝霞使他重温了露珠的鲜血在地板上流淌的情形。现在他已经站在了老中医的左眼珠下面,昏暗的四壁使他感到口干舌燥。这时他听到了从上面像灰尘一样掉落下来的声音:
“你来了。”
这声音使东山感到老中医已经等待很久了。
东山告诉他:
“我把露珠杀了,她抛弃了我……”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在屋内嗡嗡地响着。随后他听到头顶上有一张旧报纸在掉下来,他听到老中医说:
“你把头仰起来。”
东山把头仰了起来,他看到楼板上布满了蜘蛛网,但他没看到那个小孔。
“我看不清你的脸。”老中医说。
他的声音因为隔着一层楼板而显得遥远和缥缈。随后他指示东山:
“你向右走两步……伸出右手……摸到电灯开关上……打亮电灯吧。”
东山打亮电灯以后,老中医又指示他:
“你可以回到刚才的地方了。”
东山便回到刚才的地方。
“把头仰起来。”
东山仰起头以后,电灯的光线直奔他的眼睛而来,同时一种咳嗽般的笑声也直奔他的眼睛而来。
“露珠干得不错。”
老中医在看清了东山破烂的脸以后,显然感到心满意足,他告诉东山:
“你的脸像一条布满补丁的灰短裤。”
然后东山听到老中医像是移动椅子似的脚步声,接着楼上响起了一丝金属碰撞玻璃的声音,那声音里还包含着滴水声。不久之后他听到楼梯上那扇门伤心地呀了一声,门开了;然后好像是一只玻璃瓶搁在楼梯上的迟钝响声;接着门又呀的一声关上了。他听到老中医在说:
“你用舌头舔嘴唇,说明你需要水。去拿吧,就在楼梯上。”
于是东山就沿着灰暗的楼梯走上去,那楼梯像是要塌了似的摇晃起来。在楼梯的最后一阶上,东山看到了一只形状古怪的玻璃杯。他走上去拿起了这只玻璃杯,里面水的晃动声使东山十分感动。他没有观察一下里面水的颜色,就一口喝干了,喝干以后他觉得那水的味道和玻璃杯的形状一样,十分古怪。然后他一步一步地走下了楼梯。在他走下楼梯的时候,他听到了老中医不容争辩的声音,开始习惯了刚才那种缥缈的声音的东山,对这坚定的声音有些不知所措。老中医说:
“你可以离开了。你走到巷口以后往右拐弯,走二十分钟后你就走到了那个十字路口,这一次你应该向左走。然后你一直往前,在路上不要和任何人说话,这样也就无人能够认出你。你会顺利地走进火车站,然后会同样顺利地买到一张车票。向南也好,向北也好,只要你能逃离这里一千里,你就可以重新生活了。年轻人,现在你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