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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墨字柿子金(阴篇)

——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一切都起源于这枚小物件。

这时候,它被握在一只汗津津的手掌里,随着步履趋趋,上下颠簸不已。

这个人应该是不擅于急行的。那时还是二月,峭寒未减,身上裹着裘衣锦绔,但他脸上眼睑上汗珠密布,大气吞吐,脸涨得发红。虽然如此,但一双细缝眼睛紧紧盯着前路,牙关咬紧,身躯绷直,腰腹紧锁,哪怕是在急喘之中,也还是保持着昂首挺胸的仪态。这就显示出一种标准范式般的士人做派。

见他气势汹汹地风卷而来,街上的百姓有些喊一声“见过郎中令”,有些叫他“休急,小心脚下”,还有人唯恐躲避不及,小心翼翼地闪开了——动作还不能太惊慌,要是被看出行为失仪,又少不了日后被一顿说教。

在这昌邑国都里,上至国相公卿,下至苍头布衣,无不认识这位名唤“龚遂”的儒生。一方面因为他不仅喜说“之乎者也”,还对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怪力乱神、妖魔邪祟无一不晓;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跟年轻昌邑王的闹剧,一天天的,不仅在宫里,还在这街头巷尾、大庭广众之下上演,给城里百姓带来独一份的欢乐。

这不,龚遂手里攥着、被汗水泡得濡湿的金饼,是他刚刚从大街上捡来的。

一枚金饼,一两足秤!状若干柿!金光灿灿!题墨刻字!就那么明晃晃地被丢在路中央。

更有意思的是,百姓虽然看见了,却没有人捡,反而围在周遭,翘首以待,就等着这位大嗓门的郎中令闯过来——果然,没一会儿他就赶到了。看见地上的金饼,大骇,惊呼,一只手附身捡起,另一只手往脸上一抹,飞汗如雨。

“诸位父老,小王爷此番又在何处?”

龚遂在人群中,虽然焦急,但正冠、拱手的礼节依然做足。

有人压着声音嘟囔:“恁大的王了,还叫小王爷啊?”

“大王五岁称王,郎中令看着他一节节长起来,十四年了,可不得叫小王爷吗。”

百姓里有人憋着偷笑的,而更多人则是把路让出来,十几只手同时指向一个方向——那条路的尽头车马嘈杂,人声鼎沸,此起彼伏的“叮叮当当”敲打声,汉子叫嚷声,协同发力时的号令声。不消说,那是城里走贩、工匠聚集的商市。

龚遂两眼一黑——他并不觉得是身体或精神疲惫导致的,而是觉得天昏了一下。王不良行则日晦,太阳一定是感召到昌邑王的恶行,才会用云层遮蔽自身。再抬头看,正好有一群鸟从城墙上飞过。二月未尽,哪来这么多鸟?这都是不吉之兆啊。要是再不制止,那天狗食日、星辰逆乱,都是有可能的!

心念及此,他连忙拨开众人,急匆匆往商市方向跑去。

“一!”

“二!”

“三!”

一句句汉子们齐声大喊,如浪袭来。在一片赤条条的膀爷头顶,砖砌高台上,笼着一团汗雨蒸出的云雾,里面裹着六个动作划一、同进同退的工匠。站最外首的是个少年,同样也是光着膀子,上身白条条的,疏于曝晒,小骨架,窄肩膀,身型肤色都和其他人迥异。但筋肉结实,青筋凸起,正和其他工匠一起,一次次推动着比人还高的鼓风装置。围观大汉们每喊一声,少年和铁匠一起发力,汹涌热浪顷刻间自高炉里涌出,仿佛有形的手,能将人推出数米之外。

少年却笑得畅快,一边推,一边还喊:“郭工!这新炉子,能不能!”

还没等他喊的郭姓工匠回答,底下一帮人就喊了:

“能——!能——!”

“来,继续撒!”

身后一个身形比较瘦小的苍头连忙说:“王爷,这都是宫里上好的朱砂,这样用是不是不合适……”

“少废话!”少年一句话差点唾到苍头脸上,“大伙们既是为孤冶金,用宫里的东西怎么了?上次做的金饼为什么被孤退回来,就是因为这些东西下少了,铁精铜魄滞郁未销,所以色泽粗糙,质地生硬。拿出这昌邑国,就是给我们丢人。撒!”

得了他的允许,那位郭工一只巨手往漆木笥里一抓,将大把赤澄澄的砂粒洒进火炉,又加了硫磺、硼砂。动作娴熟简练,只如娘子做汤一般。但是在那釜子里的,却不是肉菜,而是一泓融化的太阳。

矿物撒下去后,表层慢慢浮起银的红的黑的杂质,被鼓风机吹开,落进四周炉灰里,只剩下越来越纯粹的金水,耀着比太阳更夺目的光,哪怕要把眼睛烫瞎了,也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年轻的昌邑王眼里却不是黄金——他目光穿过白练横江似的雾气,从一只冶金炉看到另外一只,看见那边炉已然完成,几个人正把土釜扛着放到地上。正中央那浑圆的金饼,温度稍稍下降,显出细细的波浪状的褶皱来。

他拍拍旁边的工匠,把位置重新让出来,同时吩咐郭工别再加药矿,再加就过了,会把金饼变得太刚硬。然后喝退挡道工匠,走向已经成型的金饼——虽然只有几步,他却走得不快,一步深一步浅。

他从小就行步不便,所有人都知道,立马给他让出路来。

到了釜边,他一手把金饼钳到秤子上细看。它必须正好是一斤之数,多一丝、少一丝都不行。少了,就从碎料里抄一薄片金叶,一锤锤给它敲打到金饼上。多了,就用剪子矬子剪掉一些。等这些都做完了,一枚完整的柿子金才算成型。

这也是为什么柿子金并不是通体光滑的,尤其是中间凹下去的部分,除了有冶炼时留下的波纹,还有这增增减减的痕迹。

昌邑王正拿锤子敲打着金饼,忽然听得人群骚动,里头工匠们却都没了声音。抬首,就看见商市外挤进来一个墨色服装的官员。

一组玉佩悬在腿边,在人缝里衣裾间,碰得叮当乱响。这完全有违君子之道,扰得龚遂心绪不宁。于是一只手稳住吊绳,另一只手像游蛇似的拨开人海,屏住心神,竖起耳朵,只顾在乱哄哄声浪里寻那“叮叮当当”“吭哧呼哧”的打铁声。

他不常到这三教九流之肆,没走几步,感觉身上手上湿漉漉沾满了汗,坨坨粘着,散出鲍鱼似的臭味。

他心里念叨,为人还是燥急了,早该带着士兵来,轰开一条路;又转念一想,小王爷最厌恶刀兵,要是带军撞进来,又不知他会率性做出什么事情。正思想着,突然觉得一阵热浪卷来,满头满脸,登时又沁出一珠珠咸腥汗豆。

他顾不上抹脸,提腿蹦跳几下,越过人墙,便看见一方直属于官家的金铁工坊。那些工匠见着他,都停了手,无措,闪缩,直想把“无辜”二字刻在脑门上。

再细看,就是一少年白着上身、手举铁锤,正和自己对上了视线。

昌邑王刘贺,是汉武帝刘彻之孙。他奶奶是孝武皇后李夫人,就是李延年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那一位。祖孙一脉相传,生得刘贺一张阴柔面容,即使是寻常时候,也露出一种低眉顺目似的神情。出生时,胎位不正,落得一条总是乏力的右腿,走路一瘸一拐,更显出零落低微的样子。

五岁的时候,其父刘髆病逝,谥号取了个“短寿夭折”的“哀”字,就是昌邑哀王。于是刘贺就摇摇晃晃地,被仆役们披上斩缞冠服——最重的一种丧服,不修边的粗麻刺得他嚎啕大哭。后从天子使臣处受玺绶,诸侯王赤绶长达二丈一尺,粗绳子捆小肉粽,缠得他站不直、走不稳,两侍臣一左一右把他挟上王座,从此就称了王。

龚遂远远看着刘贺,往事诸般闪过。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年那个年少失怙、伶仃孤苦的王,现在竟然变成了这样一尊无法无天的煞神。“咚”的一声,龚遂双膝锤在地上,脸上刹那间涕泗横流。“我的王啊——!”

他这一哭,工坊前的人一下子拓开一条道。

“王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王爷怎么能亲临这祝融肆虐之地?圣人治国,农桑为本,工商为末,王爷怎么能亲为这工匠贱末之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王爷和贩夫力奴小人杂处,君不君,臣不臣,逆天犯顺,阴阳缪盭,妖孽必生啊!”

他一边哭喊着五经、诗书、董仲舒“天人感应”学说,一边膝行上前。

在泪眼朦胧里,龚遂看见刘贺先是丢下铁锤,脸涨红的,有些茫然,又似乎在思考。等他跪到跟前,突然换上一张亮堂堂大笑脸,说:“龚老勿急,孤这不是在做最要紧的事情吗。你来看看今年这酎金,金色剔透,质若凝脂,更胜于往年。今年祭高祖,献酎饮,龚老可以不用担心了!”

龚遂还有一篓子圣人之言,被刘贺堵住,一时语塞,便从掌心里捞出金饼来:“小王爷也知道这是酎金!《礼记》有云,‘天子饮酎’,于是八月祭祖,诸王列侯均要献酎、奉金,以助庆典。所以这酎金可不一般,是要致祖宗、上天听的。可臣为什么在地上捡到这金饼呢!这让列祖列宗怎么看、怎么想?”

刘贺三两步拐到龚遂面前,接过金饼,低眉顺目说道:“不就是因为酎金意义重大,才不能像这般糊弄吗。元鼎五年,一百零六位诸侯王因为酎金不足而遭夺爵,正是因为侍奉先祖不尽心,不忠不孝,难以垂范。这件事龚老忧心,孤亦忧心。于是躬自研究,制得新高炉二顶,又迫不及待来此尝试。诸工匠为酎金呕心沥血、竭尽心力,郎中令切勿责怪——”

刘贺一边说,一边摇头,看似痛心疾首,但是话里东拉西扯,就是不提自己的问题。这情形,龚遂已经再熟悉不过了。他常觉得,这年轻的王爷就像一坨沙包,任你捶打,也任你哭骂,他看似软软地全盘接受,回头却松松皮囊,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很多时候,两人一番话密密聊下来,你也不知道他是懂了没懂,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就拿酎金来说:确实,那是进献祖先的贡品,马虎不得。但汉武帝以酎金的名义,夺爵一百零六人,其紧要目的,还是削藩、扩权。所以成色虽然重要,却是适度为好,不然,又可能生起别的疑心。

“王爷仁孝之心,臣下明白,但早在三年前,昌邑国酎金成色已是国之一等,其他诸侯国皆望尘莫及。这一年年下来,仍是花大力气于此,甚至亲自锤炼,这实非为王之道……”

这话里春秋,要是别的诸侯,肯定能听得明白。可是——

“唉,龚老此言不妥。仁孝之心,进无止境,怎么能说已经够了呢?”昌邑王一口打断他的说教,同时伸手去扶。

龚遂心里哀叹一声,看着他光着的上身,汗水淋淋淌成江河,腰间还别着价值连城的螭纹龙首玉带钩,就硬挺着不肯起来。

刘贺也顺遂,往身后一摆手,喊:“衣来!”苍头立马把王服给他披上。扣衣带的时候,带钩一松一紧,玉石迸裂,一看便是冶金时不知什么动作碰坏的。他却还是不急不恼,摘下来递给下人,又接过一双嵌宝石青铜带钩,这才把衣服穿戴整齐。

完了再去扶龚遂,龚遂泪也流尽了,礼节也尽了,终于起身。同时哑着声音说:“小王爷,快随老臣回宫去吧。”又朝刘贺身后的一众侍官喝到:“吾王起驾,尔等还等什么,速速开道!”于是骤起纷扰,百姓原来围着议论的、观摩的、流涕的、偷笑的,一哄而散。

刘贺叹一口气,又回头看看炉子,看看刚冶出来的金块。他不介意出入三教九流坊市,不介意湿漉漉地穿厚重的王袍,不介意被这些老臣子还当小孩一样教诲,却可惜没能看到这次柿子金成型。

虽然,这些金子过不多时还是会到他手上;虽然,要是酎金成色还是不满意,他可以换人,笞人,杀人,把工坊一个个夷灭。可他没心思考虑这么多事情。不是不忍,也不是不愿——仅仅是没那功夫。

当他把脸侧过去,隐着郎中令,隐着侍官、工匠、百姓,那女子般阴柔恭顺的面容忽然就不见了。只看见一双灼灼烧着的眼,就像把火箱中的祝融请出,盛瞳仁里,密密地燎动着焦急和欲望。

刘贺从很小时,见他父亲封了棺、入了墓,墓石隆隆闭起,便开始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自己性非愚笨,非轻狂,也不是不谙世事。仅仅是自己所思所想所欲,和其他人、和芸芸众生,都有所区别而已。

他摩挲着衣带下的玉佩组,上面串着一只指甲大小的琥珀卧虎,血色,张口,瞠目。心里渐渐安定,一眼看时,那龚遂指挥着郎官杂役在整收,工匠们抓紧完成收尾工作,未烧尽的木炭丢进水里,晒干了可以复用;坊市时辰将尽,士兵持戈进场驱逐,那收拾不及的瓜果滚到地上,散成泥水一滩。再一眼看时,只觉得人、摊铺、烟尘、坊墙都淡去了,夕阳沉在云里,让夜幕早早升腾起来。在夕照和紫夜的中间,横着一只荒诞的赤狗,也是血色,张口,瞠目。

刘贺的出神突然被打断,诸般物事回归,龚遂又跪在地上,嘴里大声念着谶纬卜辞。再看天上,赤狗还在,原是一大团火烧似的云,自东向西,轮廓鲜明。狗屁股后头,拖着三条长尾;狗嘴巴前头,追着一颗大星如月。

龚遂流干的眼泪又涌出来了,哭得捶胸顿足,嘴里不停说着“大凶”“大凶”之类的话。“太白散为天狗,为卒起。卒起见,祸无时,臣运柄。牂云为乱君。”在他眼里,那只赤犬已经向昌邑国冲将下来,满城荒草,白骨盈野,再也无人可以阻止。

刘贺一手紧紧握着血珀老虎,另一只手松开,任刚拿回来的金饼再次滑落地面。谁爱要谁拿去吧。他满眼倒映着红光,心里想,早该不顾群臣议论,把观星台建起来,这事情明天就可以干,不,今晚就能开始干。他又想,不知道离龚老说的大凶还有多久——他的柿子金、玉舞人、漆木盒,还来得及造出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