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周启祥的叙述,我们回到了1998年春节,那个周鑫洁和岳松庭最后出现过的假期。
那时候,周启祥找人给周闯介绍对象,介绍过两个都对周闯不满意,后来终于有人同意了。就是我们之前见过的吴映云。
吴映云的姑姑、姑父唯一的要求就是在县城买一处房子,周启祥也答应了。虽然在此之前,周鑫洁和岳松庭已经拒绝给他们出钱买房,但是作为父亲,为了儿子的婚事,他愿意再试一试。
哪怕,这一次,他要放下尊严。
那天是初四早上,周鑫洁和岳松庭回来的第四天。
昨天晚上,他们再次发生争吵,仍旧是为了出钱给周闯买房的事情。周鑫洁的态度从一开始的婉拒变成了直接的拒绝,她表示自己和岳松庭工作这几年,工资的大部分都用作日常开销,还要拿出来一部分补贴家用,真的没什么积蓄。虽然他们在大城市打拼,机会多,待遇好,但那里并不是什么天堂,更不是随地捡钱的圣地。岳松庭也为周鑫洁解释,不仅如此,他还说应该让周闯找一份正经工作,否则即便将来结了婚,也会落得离婚的下场。为此,周闯险些和岳松庭动手。
那一晚,周启祥辗转难眠,心火难消。
初四一早,他再次找到周鑫洁,说昨天自己的态度不好,周闯也不该和岳松庭争吵,希望他们能够谅解。周鑫洁说他们没有在意。然后他再次提起出钱买房的事,说这笔钱算作他们借的钱,以后可以在给家里寄来的补贴中扣除。
就在周启祥感觉周鑫洁有些犹豫,可能答应的时候,岳松庭的一番话直接打破了他的幻想。岳松庭说周鑫洁从高中开始省吃俭用,打工赚钱,进入大学之后更是身兼多职,对周启祥和周闯来说,周鑫洁不是一个女儿,不是一个姐姐,甚至都不是一个人。而周启祥和周闯,甚至整个周家都是寄生在周鑫洁身上的吸血鬼。之前,他们一家吸食周鑫洁,如今周鑫洁结婚了,他们一家想要继续吸食这个小家,还愈加变本加厉。
岳松庭越骂越气,越气越骂。他甚至说周闯已经二十岁了,仍旧每天和别人厮混,周启祥和宋建芬不仅不引导,反而一味纵容,从女儿身上剥肉,喂给儿子吃,根本不配当一个父亲。
女儿的拒绝,女婿的呵斥让周启祥感觉受到了极大的羞辱和冲击。那一刻,他明白了这是周鑫洁态度转变的根本原因,是岳松庭把周鑫洁“洗脑了”“控制了”。
在岳松庭将周鑫洁带回北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愤怒的周启祥拿起了锅台旁边劈柴的斧子,径直走了进去。虽然宋建芬和周闯也跟了进去,但仍旧无法阻止周启祥甩动斧子。周启祥直接将斧子砍向了正蹲在角落里收拾东西的岳松庭,只是一击,岳松庭就倒在了地上。血顺着伤口汩汩而出,岳松庭的身体抽搐了两下,再也没有起来。
那一刻,站在场景之外的我竟然感觉双颊有微微的腥热,仿佛喷溅的鲜血落到了我的脸上。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看到周启祥杀死了岳松庭,周鑫洁失声惨叫着趴到了丈夫身上。
杀掉岳松庭的周启祥仍旧愤意难消,他又将斧子瞄准了周鑫洁。宋建芬试图阻止,夺走了斧子,但周启祥不准备放过周鑫洁,又拿起了桌上的水果刀……
短短的几分钟,女儿、女婿纷纷命丧在他的斧下、刀下。
宋建芬当即吓昏了过去,气喘吁吁的周启祥让周闯快去锁门,谨防串门的邻居过来。
在那个清冷晴朗的上午,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子,落到了周鑫洁和岳松庭的尸体上,也落到了那柄沾满血污的斧子上、刀上……
接着,老队长将周启祥的思绪拉回了讯问室。老队长问道:“杀人之后呢?”
周启祥死寂地看着我们:“杀人之后,我招呼周闯将尸体拖到一边,然后把宋建芬打醒,让她将地上的血污清理一下,她不想做,我就踢了她两脚。周闯看到周鑫洁和岳松庭手上的手表,就摘了下来,说应该挺值钱的,可以卖了换钱。至于腰带的事情,我确实不知道,不知道周闯将岳松庭的腰带也抽走了。”
老队长边记边问:“你继续说。”
周启祥的眼神仍旧充满冷漠,说:“我和周闯将他们的尸体抬到三轮车上,想着等到天黑了,再把尸体运出去。抛尸的地方我想了很多,都感觉不保险,最后想到了仁安村那边的一口废井。”
那一刻,我们仿佛置身于那个寒冷的冬夜。
周启祥一家将周鑫洁、岳松庭的尸体运送到井边,伴随着呼啸的风声,他们将尸体投入井中。
周启祥的冷漠凝视,宋建芬的卑微啜泣,周闯的低声咒骂,他们的表情隐匿在黑夜之中,令人感到无尽的寒意。
周启祥在处理了尸体后,打开了二人的行李。在行李深处,他找到了一个精致的手表盒,上面写着“飞碟”二字,盒子里装着一本存折和两张身份证。这让他惊喜又暗骂,惊喜的是这算意外收获,暗骂的是他们明明有钱,却不愿拿出来,这更让周启祥认定他们的死是罪有应得。
那个存折上有三万五千七百块。
坐在地上的周启祥狠狠松了一口气,有了钱,他就可以给周闯买房了。坐在另一边的周闯也暗骂姐姐、姐夫是自私鬼,攥着这么多钱竟然不给他买房。
这就解释了周启祥为什么能够突然在县城给周闯买房了,他用的就是周鑫洁和岳松庭省吃俭用的积蓄。那一沓沓人民币里浸满了辛苦和血汗,如今统统成了周氏父子的囊中之物。
杀人抛尸后,周启祥告诫宋建芬和周闯,如果想要平安过日子,必须统一口径,说他们为了买房的事情,和他们发生了争吵,然后他们离家了。如果有警方介入,就一口咬定他们去了南方,始终没和家里联系。
不久,周鑫洁所在的金海旭日化妆品公司的人找到了周启祥,他很轻松地将一切搪塞过去了。后来,再有邻居问起周鑫洁,他们的说法也都是一致的。
同年秋天,周启祥托人在县城北郊买了一处平房,过上了平淡的日子。他们在这里一家三口团团圆圆,周鑫洁和岳松庭就躺在几十公里之外的废井中,逐渐化成了白骨。
在我们找到他们一家后,他笃定即便我们心有怀疑,也找不到关键证据。让他没想到的是,我们竟然通过摘走的手表和腰带锁定了周闯,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周闯会偷拿房产证去抵押换钱投生意,他们父子又因此大打出手,情急之下的周闯会说出他杀害周鑫洁的事。
一切仿佛天衣无缝,又仿佛命中注定。
早在周闯摘掉周鑫洁和岳松庭手表的时候,就为今天的落网埋下了伏笔。准确地说应该是在更早的时候,早在周启祥和周闯不断吸食和盘剥周鑫洁的时候,就为今天的一切写好了结局。
宋建芬和周闯的供述和周启祥所说基本一致。在他们那里,我们对案件中的其他疑点和细节进行了逐一确定:
其一,周鑫洁和岳松庭的手表。当时,手表确系周闯摘走,周启祥也是知情人,周启祥以为周闯把手表卖掉了,没想到他竟然留下,还送给了吴映云。虽然周闯为了投资生意,将送给吴映云的手表卖掉了,但他的这个举动间接泄露了周鑫洁和岳松庭的轨迹信息。
其二,岳松庭被抽走的腰带。腰带确系周闯抽走,对此,周启祥并不知情。据周闯的供述,他之所以抽走岳松庭的腰带,一是因为岳松庭的“炫耀”,二是因为他对岳松庭的憎恶。他说他一直特别憎恶岳松庭,感觉岳松庭自大且招摇。
1998年春节之时,岳松庭随周鑫洁回家,周闯当即注意到了岳松庭的腰带,他觉得那么好看的腰带应该属于自己,就向对方索要。没想到被岳松庭拒绝,还被说教了一通,这让周闯怀恨在心。因此,在周启祥残杀二人后,他将岳松庭的腰带抽出,自己佩戴,一为占有,二为羞辱。这也对应了之前询问吴映云时,她提及的周闯在镜子前炫耀腰带的细节。
其三,在井边焚烧祭奠的人是宋建芬。在确定周启祥一家拥有重大作案嫌疑的时候,老队长就推测周家三人中只有宋建芬可能做出祭奠行为。在讯问中,宋建芬承认了系自己所为。自从周启祥杀害周鑫洁和岳松庭后,她一直心存愧疚,一想到女儿、女婿被丈夫杀害,就悲从中来,为了缓解心中的愧疚不安,她曾偷偷跑到井边烧纸。
我始终无法相信一个母亲竟然可以参与杀害自己的女儿。
我强忍愤怒地问她原因,宋建芬怔怔地说:“我二十岁就嫁给了老周。从进了周家大门,我就知道他这个人说一不二,谁也不能违拗他,只要你说一个‘不’字,或者稍微有点不顺从,他就会动手打你,打到你听话为止。我真是被打怕了,打怕了……”
听到这个回答,我感觉悲伤又辛酸,可气又可叹。
透过宋建芬简单的话语,我们也明白了周鑫洁从小到大的挣扎与不幸。那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家庭里竟然充斥着这么多残暴与伤害。
讯问的最后,老队长这么问过周启祥:“你后悔吗?杀掉女儿和女婿,在某种意义上,你也杀掉了周闯和宋建芬,甚至你自己。”
“不后悔,周鑫洁是我的女儿,就要听我的。现在,她不想听我的,还想要从我这里逃跑,那留着她也没有什么用了。至于岳松庭,他带坏了周鑫洁,也是一样的该死!”周启祥的眼神中透出一抹嘲笑。
我起身,试图反驳周启祥,却被老队长拉住手臂,再次坐了下来。
老队长凝视着周启祥的眼睛,没有再说什么。
我问过老队长,为什么不去和周启祥争辩。
老队长却说:“在周启祥的眼里,重男轻女,无视女性,践踏女性,都是浑然天成。他从小就被灌输了这种思想,所以他不觉得这是一种罪恶!”
我坐在那里,只是感觉后脊发凉。
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会反复回想一个画面,就是周鑫洁的初中同学张苗向我们说起的,当时她和周鑫洁一起洗菜,周鑫洁向她说起那块手表时的开心雀跃。
我想,那应该是周鑫洁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吧!为自己拥有一块珍贵的手表而开心,为自己拥有一个有爱的丈夫而开心,为自己可以为未来憧憬一下而开心。在她短暂又渺小的人生中,那一块小小的手表为她带来了一丝光亮,只是这光亮仅仅一闪而过,就落入了无尽的深夜。
她微笑着看着我,向我展示着手腕上的表。
她的笑容甚至没有完全舒展开来,腹部就被狠狠钉上一把刀子。
她怔怔地看着我,鲜血汩汩流出,淹没了她的眼睛,也淹没了她的一切……
老队长说,愚昧是有毒的,愚人也是有毒的,愚昧往往是罪恶的最大帮凶,愚人往往是杀人的最佳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