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以爱的名义，让她恨自己？
1
“丑陋的小鸭子度过了寒冷的冬天，最终蜕变成美丽的白天鹅，成为天鹅湖的主人。”
所有的小鸭子都听过这个故事，都曾期待过自己是被遗忘在鸭群里的天鹅蛋。
即使在长大的过程中最终会意识到自己只是鸭子，但从小听到的故事让小鸭子们深信：白天鹅代表了高贵、优雅和其他一切优于鸭子的品质。
所以小鸭子们还是会模仿天鹅的姿态，仰头拉长自己的脖子，用白石灰涂抹自己的羽毛。
可是这只在春天最后出生的鸭子妹妹，却不喜欢听故事。
“嘎嘎嘎，坐着听故事好无聊，我要去飞，我要去跑！”
她长得比所有的鸭子都壮，羽毛比其他鸭子都黑，她喜欢把头埋进草丛里狩猎虫子，每次飞扑起来，都好似一阵黑旋风。
鸭子姥姥教导她：“你该去听一听白天鹅的故事。只有变成白天鹅，才有可能成为天鹅湖的主人。那丰饶的天鹅湖畔，有月光凝成的糖霜，有银河灌溉的嫩草，有无数你想象不到的丰茂馈赠。”
鸭子妹妹从河岸扑通一声扎进水里，然后咻的一声从河里顶着一片睡莲叶子冒出头来说：“童话故事都是骗小孩子的，鸭子才不会变成白天鹅呢。”
“不，曾经真的有一只鸭子成功变成了天鹅，飞往了天鹅湖。 ”
2
鸭子姥姥给鸭子妹妹拿来了来自天鹅湖的信物。
一只白色的天鹅瓷偶。
“这是她变成白天鹅后从天鹅湖寄回来的礼物。据说和她现在的样子一模一样。”
鸭子妹妹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她伸出黑色的翅膀，想要去碰一碰那高傲的冰冷瓷器。
但鸭子妹妹实在太壮了。
她的翅膀，她的力气，比鸭子姥姥大得多。
她刚碰到瓷偶的头，瓷偶就嚓的一声摔到了地上，碎成了八百片。
路过的鸭子都尖叫着把头埋进了同伴的翅膀里。
“我的老天爷啊，鸭子妹妹摔碎了鸭群的偶像！”
虽然鸭子妹妹很想小声嘀咕一句：“真是脆弱的偶像。”
但鸭子妹妹还是咽下了这句话。
她低头道歉：“我会弥补这个错误的。”
有鸭子嘲笑她：“白天鹅的头颅高贵，从不低头，所以他们低下缀满黄金的头才有价值，你低头有什么用？”
鸭子妹妹很生气，她不明白为什么身为鸭子的同伴，会觉得自己的头和脖颈更便宜。
但鸭子妹妹仍旧咽下了自己的不满，她需要勇敢地承担责任。
她抬头回答：“我会前往天鹅湖，重新带回一个瓷偶。”
3
天鹅湖被群山包围，十分遥远。
幸好鸭子妹妹拥有宽阔的翅膀，她也无数次地在玩耍中练习了飞翔。
她朝着天鹅湖的方向前行，一刻也不敢停歇。
她的翅膀上落满了灰尘、枯叶和风的碎屑。
她也会慷慨地让一些无力抗衡狂风的小鸟搭乘她的翅膀。有时候是刚学习飞翔的小山雀，有时候是离家出走的画眉，有时候是独自冒险的知更鸟。
她们跟鸭子妹妹聊天，也讲述了更多有关天鹅湖的故事。小山雀奶声奶气地发出啾啾声：“妈妈也跟我讲过白天鹅的故事，她说白天鹅是最最最高贵的，他们天生就值得拥有天鹅湖那么好的地方。”
画眉的歌喉在空中尤为动人：“听说每天晚上，都会有天鹅在湖面上翩翩起舞，音乐、笑声让天鹅湖宛如天堂，真希望有一天我能站在一旁歌唱。”
知更鸟坦然地表达自己对天鹅湖力量的向往：“听说天鹅拥有神奇的魔力，无论什么飞禽想跟他们争夺天鹅湖，最终都会败下阵来。”
鸭子妹妹邀请她的旅伴们和她一起前往天鹅湖。
但她们都叹息着拒绝：“我们这样弱小的鸟，永远也变不成天鹅。”
4
无数飞鸟被巍峨的高山阻遏，或是被巍峨的传说吓退。
只有鸭子妹妹在冬天抵达了天鹅湖。
鸭子妹妹踩着厚厚的雪，从行囊里拿出了夏天就准备好的睡莲帽子。她在雪里快乐地踏步，像是一颗在寒冷冬天里突然冒出的绿色新芽。
突然，她听到一声鹅叫：“怎么雪地里有片绿油油的叶子？会不会有谁闯进了天鹅湖禁地？”
鸭子妹妹赶紧躲到了石头后面，透过缝隙她看见三只白天鹅正卧在棉花上取暖。
其中一只蜷曲着脖子，懒洋洋地说：“大冬天哪来的绿叶子？快睡觉吧。到了春天，天鹅湖里就全是美味的水草和小虾米了。”
那是鸭子妹妹第一次见到白天鹅。
她觉得有些失望：“这跟鸭子过冬有什么区别？”
但鸭子妹妹的目标还没有完成，她自我宽慰道：“往前走也许就能遇到真正令人惊艳的白天鹅了。”
5
她真的遇到了。
在漫天大雪中，有一个优雅的身影在结冰的湖面上昂着头，旋转着翅膀，好像月色都要被她卷进身躯里。
那个跳舞的身躯发着光，比周围的一切都要亮。
鸭子妹妹看呆了。
突然，鸭子妹妹听到一声喘息夹杂着极力克制的鸭子叫。
然后天鹅湖的四周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笑声。
十几只白天鹅大笑道：
“哦，她的脖子那样短，难怪会发出那样的声音。”
“哦，她身上的羽毛怎么那样灰暗，简直污染了天鹅湖的雪景。”
“鸭子始终是鸭子，再怎么练习还是鸭子。”
??
如同八音盒戛然而止，跳舞的身影跌落在冰面上。
6
鸭子妹妹跑到那身影面前，发现她的面前放着一只熟悉的白天鹅瓷偶。
“你就是那个变成白天鹅的鸭子姐姐？”
鸭子姐姐转过身来，露出了伤痕累累的身体。
鸭子妹妹紧张地问是谁弄伤了她，但鸭子姐姐却推开了鸭子妹妹，她尖叫道：“我不是鸭子！我不是鸭子！”
“可你……你就是一只鸭子啊。”
她抖落了身上的雪，继续疯狂地啄咬身上最后几根灰色的鸭羽，雪花落在她新旧不一的伤口上，冻成了血灰色的冰晶。
她盯着拔羽毛留下的疤痕，把那伤痕视作长在身体上的霉点。
她昂着头，抱起瓷偶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我恨我天生是一只鸭子！”
咔嚓。
那爆裂的脆响，吸引了天鹅湖所有的目光。
鸭子姐姐衔起地上尖锐的白瓷碎片，发疯了似的往自己身上插。
“快看，快看，我马上就要长出白色的羽毛了，我马上就要蜕变成真正的白天鹅了。”
鸭子姐姐踉跄着继续跳着舞，旋转，跳跃，每个动作都精确完美。
但天鹅们只是笑，他们指着她说：
“快看，那只不自量力的疯鸭子。”
7
鸭子妹妹在羽毛和血腥味的舞蹈里，似乎看到了许多同伴的影子。
她们饿瘦的虚弱脖颈，她们被石灰堵塞的羽管，
她们放弃直面智慧的灵魂。
鸭子妹妹冲上去，用宽阔的翅膀包裹住了颤抖的鸭子姐姐。
鸭子姐姐还想挣扎，但鸭子妹妹那么强壮。
妹妹喊：“放弃吧！”
姐姐拒绝：“只有无能的鸭子，才会轻言放弃！”
“放弃成为天鹅吧，这样你才能去追求真正的美好自我。”
“但白天鹅就代表了美好！只有我成为白天鹅，才能成为天鹅湖的主人。”
鸭子妹妹听着天鹅的笑声，觉得无比可笑。
谁希望她们按照天鹅的模样成长？
谁用故事虚拟了天鹅代表高贵？
谁赋予了天鹅这样的价值？
如果自然是平等的，那怎么可能只赋予他们这样的价值？
妹妹抱紧了这素未谋面的姐姐，像是抱住了无数个尚未孵化的伙伴，她说：“他们只是不想和我们分享这片湖水，他们把我们当成竞争者，当成敌人。对待敌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用变好的名义，让我们恨本来的自己。”
8
鸭子妹妹从天鹅湖带走了鸭子姐姐。
春天的时候，鸭子妹妹带回了更多的鸭子妹妹。
她向她们讲了一个新的故事开头：
“欢迎大家来到——鸭鸭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