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者的牺牲不是奉献，而是献祭。
1
石匠的女儿十分喜欢石雕，她从小就和石料、锤子在一起，石雕的废料是她的玩具，凿石的声音是她的摇篮曲。
但她却不是石匠的继承人。
因为大家都说女孩子力气小、个子小，不适合在高大的山石里凿出一碗饭吃。
所以她只是小石姑娘。
没有接过父亲那把传承的石锤，并没有让小石姑娘气馁。她决定自己雕出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作品来证明自己。
石匠的家族世代为神明雕刻神像，并以此闻名于世。但厉害的神明都已经有了不可超越的石雕神像作品，小石姑娘必须在浩瀚的传说中挑选出一个还没有被描摹刻画过的神明。
幸好，小石姑娘认识一位神明，隔壁盘龙城的祈雨圣女。
2
在成为祈雨圣女前，是小石姑娘最好的朋友。
她们会在田埂上唱歌，在稻花茂盛时摸鲫鱼，在丰收的谷地上数青蛙。
小石姑娘会在吃完五个包子后，讲一讲她有关石头的梦想，然后大声问：“小雨，你有什么梦想？”
小雨回答说：“我没什么梦想，只希望日子每天都这样好，你每天都可以吃五个包子。”
但日子很快变坏，天上开始不再下雨。
大地干裂，连石头都变得脆碎。
没有能存活的麦子，更不可能有热腾腾的包子。
城里的祭司说，这是河神在发怒，神为人类的贪婪与挥霍而震怒。只有一个真正无私的女孩，才能向神祈来雨。
小石姑娘不理解神明发怒的原因，人饱饱地吃五个包子，怎么能叫贪婪呢？大家享受着自己的作物，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在小石姑娘不理解的时候，小雨成了那个最无私的女孩。
她被选中成了干旱之年的祈雨圣女。
3
小石姑娘看着小雨坐在远行的车里，哭得比雨还要瓢泼。她哭着问：“小雨，你要怎么祈雨呢？你祈完雨还会回来吗？”
小雨手里攥着两根已经干枯的秧苗，低着头回答说：“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做，但祭司们会教我的。”
小雨的父亲骄傲地握住了女儿的手，嘱咐道：“你的牺牲，是为了大家！因为你无私，才被选为圣女！这是多么高尚和荣耀！”
小雨也喃喃地跟着复述：“我的牺牲和无私，是一种高尚与荣耀。”
其实小雨不知道他人说的高尚与荣耀，以及成为圣女会为自己带来什么。她只是被簇拥着，走上了那条奉献的路。
在小雨前往盘龙城，完成祈雨的仪式后，天很快下起了雨。
水再次灌满了稻田，小石姑娘又在过年的时候吃上了热乎乎的大包子。吃包子的时候，小石姑娘想了两件事。
河神真的太容易哄了，不知道小雨跟他说了什么？
不知道小雨成了圣女之后，头上会不会像其他神明一样有亮晶晶的光？
这两个问题，都没有答案。
因为成了祈雨圣女的小雨，再也没有回来。
4
但没关系，已经成为健壮大姑娘的小石姑娘，背上了行囊。
她要去盘龙城直接问小雨。
她准备了八个包子，她想：“我吃五个，给小雨三个。”
在她的记忆里，小雨的胃口就这么大。
但她转念一想，已经过去了三年，小雨的力气也应该更大了。于是小石姑娘又偷偷从弟弟碗里拿走了两个包子。
“我五个，小雨五个！”
但当小石姑娘到了盘龙城时，所有人都告诉她——祈雨圣女不在这儿。
“她不在这儿的话，那她为什么不回家呢？”
被她质问的祭司捏着胡子含糊其词，只说奉献给神明的圣女，自然跟神明一样居无定所。
对，小雨现在是神明了。
但没关系，小石决定继续去找小雨。
她一定要找到祈雨圣女。
5
小石姑娘背起行囊，继续往东走。
东边是最富庶的稻田，小雨曾说，她最喜欢看绿油油的秧苗了，那是所有好日子的原点。
小石姑娘走在田埂上，没有找到祈雨圣女。
她遇到一个穿着白衣，饿得快晕过去的女人。女人跟她说：“我的丈夫战死了，我要在与他相遇的地方殉情。我要听从教诲，留下贞节与真爱的美名。”
“你饿昏头了，分不清什么是别人教诲你做的、什么是你自己想做的。先吃饱！”
小石姑娘从包里偷偷拿了一个小雨的包子，强硬地要求女人吃了下去。
包子那样好吃，女人的求生意志像秧苗一样，被这热气腾腾的美味拔起。但很快，她看见了远处教诲监督她的幢幢人影，又低着头瑟缩了身体。
“但我不奉献自己，就是自私的女人，自私的人是没办法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的。”
小石姑娘不明白，想活下去怎么就自私了？
不过小石觉得很简单，这里无法生活，就去一个能生活的地方。
她拉起女人，慷慨地说：“那你跟我走，我带你去找我的好朋友，她是会呼风唤雨的圣女！她能帮你开辟新生活的土地。”
小石姑娘背起行囊，带上她的新伙伴，继续往北走。
北边是高山和雪，小雨曾说，等到她吃得饱饱的时候，她就来山上帮小石姑娘背石料，看着她的好朋友在高山上完成梦想。
小石姑娘走在风雪里，没有找到祈雨圣女。
她遇到一个冻僵在雪地里的小女孩，小女孩哆哆嗦嗦地说：“山里有大老虎，一年要吃一个小孩。只要最懂事的小孩主动牺牲自己，来年大老虎就不会下山了。”
穿白衣的女人像是搂着自己的女儿一样，搂住了冰冷的小女孩，仰头问：“我们带她走吧？”
“好！我们一起去找我的好朋友，她是无私的神明。”
小石姑娘一路走，直到本属于小雨的五个包子都被送完，她也没有找到祈雨圣女。
这个被称作“圣女”的女孩，似乎不像其他传说里的神明被铭记。
她消失了。
但寻找圣女的队列却像种子一样，剥落了旧衣，长出了新芽。
为爱情牺牲的女子发现活着会遇到更多样的爱，朋友的爱，动物的爱，自由的爱。她庆幸自己的一生没有在田埂上戛然而止。
为村民献祭的女孩发现活着的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强大，她的臂膀比起“被吃掉”更适合“被依靠”。她庆幸自己的一生没有因为所谓的高尚在雪地里戛然而止。
小石姑娘没有放弃，她一直往南走。
在南方的更南边，她遇到另一个被村落推选出的“祈雨圣女”。
那个女孩穿着红色的嫁衣，坐在绿色的竹筏上，顺江流而下。
小石姑娘问：“你要去哪里？”
圣女眼神清澈，就像当年的小雨。她笑着答：“我要顺着江，去最深的水里向河神求雨。我的牺牲与奉献，是一种高尚和荣耀。”
小石姑娘的伙伴里有哭着拒绝祭船的“神女”。她本来是船夫家的女儿，她知道祭船和祈雨的结果。
她大喊：“救她！抓住竹筏！”
吃了包子的女人力气远比想象的要大，她们与水流抗衡，将女孩从水里捞了上来。
小圣女不知道原因，甚至有些恼怒：“你们为什么阻止我奉献自我？我本来可以被永恒地铭记！”
船女叹息道：“这种奉献是没有意义的！等待你的是深沉而寂静的水底，是永恒的遗忘和死亡。”
为贞节奉献的女人，向老虎献饲的女孩，为爱情殉情的女孩，她们都握住了小圣女的手。
她们的声音像姐姐，像母亲，像未来的她自己，温和而严肃：
“弱者的牺牲不是奉献，而是献祭。让弱者奉献，是权力的谎言。
“活着，才有创造永恒的机会。”
小石姑娘阻止了许多走向奉献谎言的女孩。
但她始终没有找到她认识的那个祈雨圣女。
白天她嘻嘻哈哈地说自己走得太慢，祈雨圣女跑得太快。而到了夜晚，她会抱着石头，用眼睛下一场瓢泼的大雨。
小雨……真的留在了冰冷的水底吗？
小石姑娘在外面走了很多年，雕刻了纺织的女人、狩猎的女人、写字的女人……
每件作品都栩栩如生，她积攒了许多名声。
但她始终没有敢雕那个她最初想雕的女人。
10
她决定回家。
听说家乡再也没有受过旱灾的侵袭，即使不下雨的时候，田里也能有水。
她要回去雕一个石像，放在田埂上，告诉大家，这里曾经有一个祈雨圣女。
但当她回家时，却发现田埂上站着一个拿锄头的女人，大喊着：“今年咱们也要挖水库！蓄水！把天上的雨存起来，就不用眼巴巴地求天了！”
她扭头看到双手是茧的小石姑娘：“小石头！你回来了？！”
小石姑娘看着自己熟悉的朋友，搓着手，喃喃地说：“啊呀，小雨对不起，带给你的包子……都送给别人了。”
11
“我当年从竹筏上逃了出去，在很多地方引湖蓄水，现在我们的麦子，可以做五百个、五千个大包子！”
小石姑娘看着小雨手上和自己一样的老茧，低头说：“真好啊，真好。我们活着，在创造永恒。”
12
小石姑娘将她雕刻的作品仔细排摆。
雕刻的女人，狩猎的女人，写字的女人，奔跑的女人……
最中间放着一个扛着锄头的女人。
她给这件作品取名为——《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