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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没妈的孩子

还没动笔,我已落泪。我不知道该怎样来述说自己的人生,很多年里,我一直都在怀疑,我是不是一个因为投错了胎才来到人间的什么动物?我的前世难道是猪?是牛?是马?还是别的什么牲口?我因为走错了路来到人间,却依旧没有改变一生是牲口一样的命运?

我叫李玉春,是一个苗族人,所以我有一个苗族名字叫“包里给”。“包”是我的名字,“里”是我爸爸的名字,“给”是我爷爷的名字,我们苗族就是这样称呼人的,所以家乡人都叫我“阿包”。

我的老家在黔东南的雷山县固鲁村,从小家里穷,所以我没有上过几天学,我不认识字,没有文化。所以我是一个很苦命的女人。我受的那些苦每每想起来都让我掉眼泪,但是我不怪谁,我只怪我自己的命不好。

我是1968年5月1日出生的,今年53岁。我想写我的人生是怎么过来的,我想回忆我一生前前后后的故事……我想告诉我的女儿和外孙女们,我这一生到底经历了什么。

小时候我家有六个人,有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还有我和妹妹。那时候我觉得我爸爸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对我妈妈和我们四姊妹都很好,六七岁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还是很幸福的。

我妈妈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她也是不识字的。但我爸爸读过一点书,他认得字。他不仅认识字,他还当过我们生产队的会计很多年。我听我爸爸说,他原来是有工作的,在凯里市公安局。后来是因为娶了我妈妈,家里没饭吃,妈妈才逼着爸爸辞掉工作回家来的。所以我后来常常问我爸爸,我说爸爸,如果你不回家来的话,我是不是可以读到书啊?爸爸一直没有答复我这个问题。

1975年的时候妈妈就开始生病。我妈妈得的那个病是气管炎。因为家里穷,就没有去大医院治疗。但我爸爸还是尽力带妈妈去看病了,我听爸爸说,医生说这个病老火得很,必须住院。我记得爸爸是带妈妈去都匀医治的,住院十多天就回来了。

1976年的时候我就有8岁了,那时候妈妈的病加重了,爸爸又忙,他是生产队的会计,我就来照顾妈妈。一个多星期后妈妈就不行了。她已经连续三天没吃东西了。我记得爸爸那一天就对我们说:“你们别出去玩了,不知道你们的妈妈今晚上还在不在。”爸爸说这个话的时候,我就看见他掉眼泪了。我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还去问爸爸,爸爸你哭什么呀?爸爸擦着眼泪对我说:“你妈妈走了,谁来照顾你们哟。”我爸爸这样说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1976年12月28号的白天,妈妈的脚是冰的。到天黑了,爸爸对我说:“你和妹妹,你们两个一起来跟妈妈焐下脚。”那天晚上爸爸把妈妈挪到有火的地方来睡,我和妹妹就一人抱着妈妈的一只脚,跟着妈妈一起睡。一直睡到12点的时候,妈妈就不行了。那时候都很晚啦,我们都睡着了。我哥我姐都在旁边睡着了。爸爸看妈妈话说不出来,就喊我们起来。我就迷迷糊糊地听到哥哥和姐姐的哭声。那时候我被吓到了。我站不起来。还好,我姐姐过来把我背出去。我妈刚断气的时候,我们苗族人都说小孩不能待在身边的。那时候我小啦,我以为妈妈躺在家里过两天还会醒来,所以到第三天寨子上的人们准备把妈妈抬上山去的时候,我真的还不明白妈妈从此永远离开了我们。

过了一个多星期,我才慢慢地知道我的妈妈不在了。那时候还没有分田到户,还在搞集体,大人都去干活,我爸和我姐都去抢工分,我和妹妹在家。过了两三个月多的时候,我都一直不敢回家,就好像有我妈妈的影子在跟着我屁股似的。只要我爸和姐姐没在家,我和妹妹就不回家。所以我爸爸和姐姐去干活一天不回家,我和妹妹就一天没饭吃。那时候我就知道害怕了。

到了1977年,我就有9岁了。那时候我家爷爷奶奶还在,他们叫我爸爸找一个后妈。爷爷奶奶说的时候,我就在他们旁边,听到他们劝我爸爸。爸爸就说不找了,找来怕对我的孩子不好。爷爷就说,他们几兄妹还小,必须找一个来照顾他们。以前是老人说了算,那我爸爸就没办法,只能接受了。

我能记住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我记得那个新妈妈第一次到我家来的时候,是带着她家四个小孩一起来的,一个姐姐,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我心想,这下应该有伴一起玩了,但实际上他们都不喜欢跟我们玩。

他们来了一年多,就开始分田到户了。我们每个人都分到了一份田土。寨子上的人就说我爸爸这下子赚大了,他哪里是娶了一个婆娘,他简直是捡来了一片山河。但我爸爸却高兴不起来,因为那时候我们的田土还没种出粮食来,而我们家有十张嘴要吃饭,所以爸爸成天都是愁眉苦脸的样子。

到1979年9月份的时候,我们就开始报名读书了。然后呢,我家那个新妈妈就说,女孩不许上学,只有男孩子才能上学。所以那个时候我哥哥是得去上学的,他后来一直读到高中。我们女的都没有去上学。我姐姐,我,我妹妹,我们都不准去读书。因为那时候我们家人多,八个孩子两个大人,一共有十个人吃饭,粮食非常欠缺,所以我们家吃饭只能吃两餐,早上起床就去干活,到10点钟才回来吃早饭,吃了饭又去干活,到下午6点多才回家,然后到晚上9点左右才吃晚饭。

到了1980年,我就有12岁了。那时候我真的是太想上学了,虽然还不懂得只有上学读书才有出路,但我真的是很想去上学。每当我和姐姐出去干活,经过我们村的学校,听到学校里书声琅琅的时候,我心里就很难受。我会站在学校外面的围墙往里看,有时一看就是个把小时。但那时候我们真的太老实了,大人不给钱让我们去学校报名,我们自己也不懂得跟大人们争取。

其实我心里还是有算盘的。那时候的学费才两块8毛钱一个学年,我觉得这点钱其实自己也是可以想点办法的。有天早上起床后,爸爸就安排我们三个大点的孩子做活路,要我们一个去砍柴,一个去割草,一个在家做饭,小的妹妹就暂时没安排做什么事。我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就跟爸爸说:“我来做饭可以吗?因为我的动作快点,做好饭也快点。”爸爸一口答应了我,说好啊你做饭。听到爸爸答应,我的心里高兴极了。你们说我为什么高兴呢?因为我知道,如果爸爸安排我煮饭的话,我就距离自己的目标近了一点。什么目标呢?就是读书的目标呀。我想自己去找学费来报名读书。我想,每天7点钟就起床做饭,8点半就能把饭做好,然后我就可以去学校读书了。我们家离学校不远,十多分钟就到了,我就偷偷摸摸地去上学。

一个多星期后,我爸妈就知道了。那时候我心里好害怕。我的那个新妈妈已经很不舒服了,她叫我爸爸别让我去上学。那时候就真的为难我的爸爸了。我们家是三层楼的木房子,不隔音的,在房间里说话外面听得见。有一天我听到爸爸对我后妈说:“她要去学校就让她去吧,反正她事情也做完了。”听到爸爸这样说,我就不再害怕了,我继续跑去上学。

不知不觉,第一个学期就要结束了!我又开始操心第二个学期的学费。第一个学期的学费,我是想了很多办法才凑齐的。我挑红薯藤到街上卖,一共卖得了八角钱。红薯藤才一分钱一斤,我每次只能挑二十斤,最多只能卖到两角钱。要卖四次才得八角钱。于是我又跟别人去山上割一种叫“扑鲁噶”的草药拿到街上卖,卖了一块多钱。同时我还跟人去山上采茶叶去卖,也赚了一块多钱。我们家乡盛产茶叶,那时候家乡的“银球茶”和“清明茶”已经在全国出了名。比较下来,我觉得还是采茶叶最划算。于是,我就跟朋友去山上采茶叶。以前的茶叶很少,不像现在满山满岭,但是我一天也能采到一斤多的茶叶。然后拿回家来自己加工,再卖给收茶叶的人。讨了两个多月,我的学费就足够了。那时候讨茶叶去卖是要分等级的,第一级是卖三块钱一斤,第二级卖两块钱一斤,第三级卖一块五一斤。我第一次就加工成了好茶叶,是第一级的茶叶,就卖得了三块钱。

到了1981年,我都有13岁啦,开始上二年级。我家的新妈又开始反对我上学。我心里想,不管你让我做什么活都可以,但是你得让我去上学。有一天早上,爸爸就安排我去割草,我说可以啊,割草我可以去割的。然后,每天早上,我6点钟就起床去近点的地方割草。一个小时就可以得草啦。草挑到家我就去上学。我活也干了,书也读了,那时候我爸妈也不再说我什么了。

就这样,我辛苦了一年,读完了二年级。现在想起来真的太辛苦了。我有时候想起来真的很伤心,眼泪忍不住流出来。心里面就在想我为什么会那么辛苦?如果我妈在就好了。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读书就会有工作,这概念根本都没有,心里面只想着要读书。这二年级也读完啦,又开始上三年级,我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拿去报三年级的名。第一个学期的书我都领回家来啦,但有一天早上我爸和后妈却对我说,以后你不要去上学了。我就跟爸妈说,那我干完活才去上学也不可以吗?爸爸跟我说:“不可以,女孩读什么书嘛,好好干活,长大了嫁人就完啦。”我跟爸爸说,钱又没有跟你们要一分钱,是我自己去挣的。爸爸就说:“家里现在很困难,你那个钱要拿来给家里用,不能拿去给学校。”我就掉眼泪跟爸爸说,爸爸求求你让我去上学吧。爸爸说:“你们姊妹多,就你一个人去上学,其他人都没上,这样子不好。”我就哭着给爸爸说,爸爸我自己挣钱去读书,不影响给家里干活可以吗?爸爸对我说:“你哭也没用,再说你要听话,你们姊妹多,我有什么办法嘛!”

因为无法说服爸爸妈妈,那天我就在家哭了一整天。

我还记得我们的老师是一个男老师,姓杨,他看到我爸没送我去读书,有一天放学,他就到我家来跟我爸爸说,你女儿学习很好的,你应该让她去读书。那天下午我刚从地里干活回来,一看是杨老师来我家,心里好高兴,我以为爸爸会送我去上学,没想到爸爸铁了心不再让我去。杨老师到我家来开导爸爸的时候,我在旁过就听到爸爸对杨老师说,老师你不知道我们家里的情况,现在我们农村很困难,再加上她们姊妹多,供不起呀,还是不上啦。说完,他自己也掉下了眼泪。

看到爸爸在掉眼泪,我就对老师说:“老师,就这样吧,今年我不去读了,明年再去吧。”

杨老师看到说不服我爸爸,就回去了。

我说了,我是一个头脑很简单的人,我说明年再去读,心里就真的想着明年还可以再去读。但实际上,我再也没有读书的机会了。因为从那以后,杨老师也不再来我家动员我爸爸了。那年头,我们村里辍学失学的孩子很多,女孩尤其多,所以杨老师大概也觉得我的辍学是情理之中的事吧。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到学校。我也因此一生只读了两年书,只懂得简单的算术,主要是懂得加减法,乘除法都不知道。在学校的时候是认了一些字,但后来都忘光了,现在我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1982年我14岁了,如果爸爸不阻拦,那我就该念三年级,但我实在是没有读书的命,我就每天跟着姐姐和哥哥一起干活。有时候我边干活边哭。尤其听到学校上下课的铃声,心里不用说有多难受。我哭了一个多星期。白天干活,晚上就梦见去学校读书。那时候我对读书这件事真的并没有死心,心里总想着说不定哪一天爸爸想通了,或者杨老师再来我们家跟他做思想工作,他就答应我再去上学。但是,做了一年多的上学梦,终究是等不来爸爸答应我去读书的现实。说实话,为上学的事,那一年我几乎天天晚上都在做梦,然后梦醒来就总是很懊悔,觉得我不该去做这样的梦。

到了1983年,我就15岁啦。爸爸和妈妈都没有丝毫让我去上学的意思,我也明白这一生再也不会有上学的机会了,就一直在家里干活。因为很勤快,家里反而觉得我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帮手,就更加不让我去上学了。

我们兄弟姊妹多,一共八个,四个是新妈妈带来的,然后我家也有四个。新妈妈到我们家来对我们很不好,当然现在我们也可以理解她了,但当时我们真的很恨她。她带来四个孩子,两个大的和两个小的,两个小的比我还小,那么多人要吃饭,生活当然很困难,所以那时候我们这个小新妈就把米油盐所有吃的东西都锁起来,全部由她来掌管,每次做饭都是由她拿米出来给我煮。我们家的大米很少,要加一半苞谷才勉强够吃。其实还是不够吃,因为人多了,吃饭时吃快点就有两碗饭,慢一点只能有一碗饭。所以每次吃饭的时候,新妈就准备两个大碗,给她的两个小孩。她也不管我们饱不饱,实际上我们根本吃不饱。我和妹妹每次才有一碗饭,我们每天都空着肚皮去干活,所以一到山上我就开始想我的妈妈啦,总想着如果妈妈在的话我不会是这样子吧。

那时候还没有出去打工的概念,每天只能在家干活。家里的活路总是做不完的,但我们有时候也会做一点自己的“私活”,就是去做点什么来换钱,然后给自己买点衣服之类。比如三四月份的时候我们就到坡上采那个蕨菜,一般是头天晚上就把包缝好,然后凌晨5点多钟起床,上山采蕨菜,采到蕨菜后直接挑到菜市去卖。要卖一个多月才可以有二十多块钱。有了这二十多块钱,我就可以买布来做衣服和裤子穿啦。因为之前看妈妈做过,所以大概知道怎么做,我很快就学会做了。那时候布料很便宜,才四毛钱一尺。鞋子就买解放鞋来穿。

小的时候没有妈妈真的很辛苦,很可怜,所以现在看那些没有妈妈的小孩我真的很心疼。因为我从小就过着这样的苦日子,那种辛苦的滋味只有我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