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事情都坏在了猫身上。当台上猫衣翻飞,台下猫声大作时,余不由得想起了与孙眉娘初次相识的情景。那天余下乡抓赌归来,余乘坐的小轿行进在县城的石板大街上。暮春天气,因为细雨蒙蒙而黄昏早至。大街两侧的店铺已经打烊,青色的石板上积存着一汪汪的雨水,泛着白色的光芒。街上没有行人,在一片静寂中只有轿夫们的脚踩着雨水发出扑喷扑腾的声响。余坐在轿子里,身体感觉到微微的寒意;余的心中,泛滥着淡淡的忧伤。余听到大街外侧的池塘里蛙声响亮,回想起乡下的麦浪和水中游动的姐以,余心中除了忧伤又加上
了惆怅。余既想让轿夫们快步如飞,及早赶回县衙,泡上一壶新茶,翻看古人的诗书,但可惜余身边没有红袖添香。夫人是名门贵胄,品行端方,但于那儿女之事,却是冷如冰霜。余已经对她发誓不娶侍妄,但余实难耐这枕席荒凉……正当余心绪烦乱之时,只听得路边门响,抬头看到那家的门前高挂着酒招,从昏暗的屋子里溢出了酒肉之香。余看到一个身穿白衫的青年妇人站在门媚一旁,口出脏话,作用声音清脆响亮。随即就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飞过来,正巧打在了余的轿子上。余听到她骂:
"打死你这个馋猫!"
余看到一只狸猫箭一般地蹿到了街对面的房檐下,用舌头舔着胡须,往大街对面张望。轿前的长随大声叱呼:
"大胆!你瞎了眼了吗?竟敢掷打大老爷的仪仗?"
那妇人慌忙地施礼打躬,道歉的语言赛过蜜糖。余透过轿帘,看到她风情万种,暮色中她的娇羞在闪闪发光。余心中顿时升腾起一片温情,询问长随:这家是卖什么的?
"回大老爷,这家的狗肉和黄酒全县第一,这个女人,就是狗肉西施孙眉娘。"
落轿,余说,本县腹中饥饿身上发冷,到店里去喝碗黄酒暖暖肚肠。
刘朴低声劝余:
"老爷,俗言道贵人不踏贱地,这路边的小店最好不要光顾。依小的之见您还是尽快回衙,免得夫人在家盼望。"
连万岁皇爷也微服私访,探察民情,余说,余一个小小知县,算不上什么贵人,口渴了喝一碗酒,肚子饥了吃一碗饭,又有什么要紧?
轿子靠到店门前落下,孙眉娘慌忙地跪在了地上。余钻出轿子,听到她说:
"大老爷恕罪,民妇该死。那馋猫叼走了一条鲜鱼,民妇着急,错投了大老爷的轿子,还请大老爷原谅……"
余伸出手掌,说大姐请起,不知者不怪罪,这点小事,余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余下轿是想到你店里吃肉喝酒,请你带我们进入店堂。
孙眉娘起身又打了一躬,说:
"多谢大老爷宽宏大量!今天早晨就有喜鹊在俺门前喳喳叫,想不到竟然应在了大老爷身上。大老爷快快请进,还有这些公爷们也请进房。"孙眉娘跑到街心捡起了那条鲜鱼,看都没看就扔到了街对面猫的眼前,说:"馋猫,你把大贵人引来,这是老娘给你的奖赏。"
孙眉娘手脚麻利地点灯掌蜡,将桌椅擦拭得放出毫光。她为余烫上了一坛美酒,大盘的狗肉端到桌上。烛光下看美人美人更美,余心中一潭春水碧波荡漾。衙役们眼睛里鬼火闪烁,提醒余且莫忘道德文章。克制住心猿意马起轿回行,但心目中已刻上眉娘形象……
锣鼓声、猫胡声、歌唱声像一群白鸟飞出校场,先是有三二两两的县城百姓提心吊胆地沿着校场的边缘进入,然后就有一小群一小群的百姓来到了戏台前方。他们似乎忘记了这里刚刚执行了天下最残酷的刑罚,他们似乎忘记了受刑人身上插着檀木橛子还在升天台上受苦受难。戏台上正在搬演一个艳情故事,说得是一个住店的军爷调戏一个美貌的店家姑娘。看到此余心中略感安慰,因为涉及到孙丙抗德的词儿已经唱完,即便是袁大人前来听戏,料也无有大妨。
军爷啊,请问您喝什么酒?
俺要喝女儿红酒才出缸。
俺家没有女儿红 大姐身上有芳香 军爷想吃什么内 天上的凤凰切来尝 俺家没有凤凰肉 大姐就是金凤凰 ……
戏台上眉目传情的店家女儿身段优美,惹人情思。在她与军爷的一问一答中,仿佛在一件一件地脱去衣裳。这是猫腔的垫场小戏,多涉风情,轻松活泼,为青年男女所喜爱。余双鬓斑白,已是中年,难道就不爱风情了吗?余看着这调情的垫场小戏,就想起了在县衙的西花厅里,孙家眉娘为俺唱这种小戏的境况……眉娘啊眉娘,你给大老爷带来了多少销魂的时光啊……你裸着玉体,头上戴一张小猫衣,在余的床上翻来滚去,在余的身上爬来爬去……你一抹脸,脸上就是一副活灵灵的媚猫的表情……从你的身上,余意识到,这世界上的动物,最媚莫过于猫……你伸出鲜红的猫舌头,舔纸着余的身体,让分感到欲仙欲死,让余感到心头鹿撞……眉娘啊,如果千爹嘴大,就要把你含在嘴里……
像一阵风把军爷和卖弄风情的小女子刮到了台后,身披着大猫衣的义猫在急急如狂风的锣鼓声中又登场。他潇洒地跑下几个圆场,然后就在戏台正中落座,抑扬顿挫地开始了念白:
"某乃猫主孙丙是也,某早年习唱猫腔,带着戏班子走遍了四乡。金能唱大戏四十八出,演遍了古往今来帝王将相。金到中年之后,口出狂言,得罪了高密知县。
高密知县化妆蒙面,将俺的胡须拔光,毁了俺的戏缘。俺将戏班子托付他人,回乡开了一家茶馆卖茶度日。某妻小桃红美貌贤惠,育有一男一女心肝儿郎。可恨那洋鬼子入侵中华,修铁道坏风水恁的猖狂。更有那小汉奸狗仗人势,抢男儿霸女子施恶逞强。某妻子大集上遭受凌辱,从此就晴天里打雷起了祸殃。某哭哭哭哭哭断了肝肠——某恨恨恨恨恨破了胸膛—— 义猫在台上翻花起浪地慷慨悲歌,在他的身后,群猫执朝持枪,一个个怒火万丈。台下群情激昂,咪呜声,跺脚声,震动校场。震动校场,尘土飞扬。余心中越来越感到不安,不祥的阴云渐渐地笼罩了天空。刘朴的提醒声声在耳,余的脊背一阵阵发凉。但面对着台上台下似乎是走火入魔的演员和群众,余感到无能为力,就像一只手拉不住奔驰的马车,就像一瓢水浇不灭熊熊的烈火,事到如今,只能是听天由命,信马由缰。
余退到席棚前冷眼观察,升天台上,只有老赵甲手持一根檀木橛子,默默地站在席笼一旁。孙丙的呻吟声完全被台下的呼喊淹没,但余知道他肯定还是好好地活着,他的精神肯定是空前的健旺。传说中一个高密人远在他乡生命垂危,忽听到有人在门外高唱猫腔,他就从病榻上一跃而起,眼睛里放射出璀璨的光芒。孙丙啊,你虽然身受酷刑生不如死,但能看到今天的演出能听到今天的歌唱--为了你的演出为了你的歌唱--你也不枉了为人一场。余往人群中放眼,寻找着赵家的痴儿,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小甲爬到了戏楼的柱子上,咪呜咪呜的怪叫着,身体像熊一样滑下来,然后又像猫一样爬上去。余寻找着孙家的眉娘,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她披头散发,正在用一根棍子抽打着一个行役的脊梁。这样的狂欢不知何时能止,余想抬头看看时辰,却发现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