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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小甲放歌(六)

爹一声令下,俺心中开花!咪呜咪呜咪呜,亲爹亲爹亲爹!烦人的等待终于结束了,热热闹闹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俺从刀篓里选了一把亮晶晶的剔骨用刀子,送到爹的面前让爹看看。爹点点头。俺走到鸡前。鸡看到俺就咕咕嘎嘎地扑楞起来,扑楞着屁股一撅,拉出了一摊白屎。往常里这时候它正站在土墙上打鸣呢,今天它却被俺用绳子拴在一根木柱子上。俺把小刀子叼在嘴里,腾出手把鸡的翅膀拧住,把它的腿放在俺的脚下踩着。爹早就告诉了俺,今日杀鸡不是为了吃它的肉,而是为了用它的血。俺把一只黑色的大碗放在它的脖子底下

,等待着接血。公鸡的身上滚烫滚烫,它的头在俺的手里挣扎着。俺捏住了它的头,让你不老实看你还敢不老实死到临头了你还不老实,猪比你劲头儿大多了,狗比你凶多了,俺都不害怕,难道俺还怕你一个小鸡子?操你姥姥的。俺把它脖子上的毛撕拔撕拔,将它脖子上的皮肤绷紧,用小刀子利索地拉了一下,它的脖子就裂开了。先是不出血,俺有点紧张。因为俺听爹说过:执刑日如果杀鸡不出血,后边的事情就会不顺利。俺赶紧复了刀,这下好了,紫红的鸡血哗哗地窜出来了。似一个酣睡了一夜的小男孩清晨起来撒尿。哗啦哗啦,咪呜咪呜。白毛公鸡血旺,淌了满满一黑碗,顺着碗沿往外流。

好了,爹,俺把软绵绵的白公鸡扔在地上,说,杀完了。

爹对俺招招手,脸上堆积着厚厚的笑容,让俺跪在他的面前。他将两只手都浸到鸡血里,好像要让它们喝饱似的。俺想爹的手上有嘴巴,会吸血。爹笑嘻嘻地说:

"好儿子,闭眼!"

让俺闭眼俺就闭眼。俺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俺用手抱住爹的腿,用额头碰撞着他的膝盖,嘴巴里自己钻出:咪呜咪呜……爹爹爹爹……

爹用膝盖夹夹俺的头,说:

"好儿子,抬起头。"

俺抬起头,仰望着爹爹动人的脸。俺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没有爹时俺听老婆的话,有了爹俺就听爹的话。俺突然想起了老婆,一天多不见面,她到哪里去了?咪呜咪呜……爹把两只血手往俺的脸上抹起来。俺闻到了一股比猪血腥臭许多的味儿。

俺心里很不愿意被抹成一个鸡血脸,但爹是有威严的。不听话爹会把俺送到衙门里打屁股,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大板就把俺的屁股打得皮开肉绽。咪呜咪呜,爹的手又往碗里蘸蘸,继续往俺的脸上抹。他不但抹俺的脸,连俺的耳朵都抹了。

他在给俺抹血的时候,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竟然把血弄到俺的眼睛里去了。

俺感到眼睛一阵疼痛,咪呜咪呜,眼前的景物变得模模糊糊,蒙上了一层红雾。俺咪呜咪呜地叫唤着:爹,爹,你把俺的眼睛弄瞎了。俺用手掌擦着眼睛,喵喵地叫唤着。越擦越亮,越擦越亮,然后就突然地亮堂堂起来。不好了呀不好了,咪呜咪呜,通灵虎须显灵了,咪呜咪呜,爹没有了,在俺的面前站着一个黑豹子。它用两条后腿支撑着身体,两只前爪子伸到鸡血碗里,沾染得通红,血珠儿那些黑毛上点点滴滴地流下来,看起来它的前爪子仿佛受了重伤。它将血爪子往自己的生满了粗茸毛的脸上涂抹着,把一张脸涂抹得红彤彤的,变成一朵鸡冠花。俺早就知道爹的本相是只黑豹子,所以俺也没有大惊小怪。俺不愿意让虎须一直显灵,显一会儿灵也就够了,但是这次显灵很绵缠,咪呜咪呜,怎么着也恢复不到正常的看法里了。

这有点烦人,但也没有办法。俺心中半是优愁半是喜欢。忧愁的是眼前见不到一个人总是感到别扭,喜欢的是毕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像俺一样看到人的本相。俺把眼光往四下里一放,就看到那些在校场里站岗的袁兵和洋兵,都是一些大尾巴狼和秃尾巴狗,还有一些野狸子什么的。还有一匹既像狼又像狗的东西,从他的衣服上,俺认出了它是那个小头目。它大概是狼和狗配出来的东西,俺这里把这种狼和狗配出来的东西叫做狗棍子。这东西比狼无赖,比狗凶狠,被它咬了没有一个能活出来的,咪呜咪呜。

俺的黑豹子爹把碗里的鸡血全部涂抹到了他的脸上和前爪上后,用它的又黑又亮的眼睛看了俺一眼,似乎是微微地对俺一笑,嘴唇咧开,露出一嘴焦黄的牙齿。

他的模样虽然变化很大,但爹的神情和表情还是能够清楚地辨认出来。俺也对着他咧嘴一笑,咪呜咪呜。他摇摇摆摆地朝那把紫红色的椅子走去,尾巴把裤子高高地撑起来。他坐在椅子上,眯起眼睛,显得十分地安静。俺东张西望了一会,打了一个哈欠,喵唷,就坐到他身后的木板上,看着升天台的影子歪斜着躺在地上。俺摸索着爹的尾巴,爹伸出那条生长着肉刺的大舌头,吧哒吧哒地舔着俺头上的毛,喵儿呼噜,俺睡着了。

一阵吵闹声把俺惊醒,咪呜咪呜,俺听到喇叭洋号和铜锣洋鼓的声音混在一起,还有大炮的声音从这混合声里又粗又壮地突出来。俺看到升天台的影子已经变得很短很短,一大片晶亮耀眼的东西正从大街上往校场进发。校场边缘上那些大炮上蒙着的绿衣裳不知何时被剥去了,闪出了青蓝的炮身。每门炮后都活动着四个穿着衣裳的狼狗,虽然隔着很远,但它们身上的毛儿难逃俺的眼睛。大炮像老鳖一样伸缩着脖子,神一下脖子就吐出一个火球,吐出一个火球之后就喷出一口白烟。那些狼呀狗呀的,在炮后木偶一样地活动着,小模样实在是滑稽极了。俺感到眼睛里杀得紧,想了想才明白了俺是出了汗。俺用衣袖擦脸,把衣袖都擦红了。这一擦不要紧,眼前又发生了变化,先是黑豹子爹的脸不是豹子了,但他的身子还是豹子,屁股后边还是鼓鼓囊囊的,尾巴显然还在那里。然后是那些站岗的士兵们也把头变化成了人头,身子还保持着狼啦狗啦的。这样就舒服多了。这样俺就感到心里踏实了不少,知道俺还是在人世间活着。但爹的脸上的表情还是怪怪的,不太像人样子。不太像人样子也是俺的爹,它用大舌头舔俺的头时,俺幸福得一个劲儿哼哼,喵—— 正在进入校场的队伍里有一顶蓝呢大轿,轿前是一些举着旗罗伞扇的人头兽身的东西。抬轿的是些马身子人头或者是马头人身子的东西,还有一些牛头人身子的东西。大轿的后边是一匹大洋马,马上蹲着一个狼头人身的怪物,俺当然知道他就是德国驻青岛的总督克罗德。俺听说他原来骑的那匹大洋马让俺老丈人用土炮给毁了,这匹大洋马,肯定是从他手下的小官那里抢来的。再往后还有一些马,马后是一辆囚车,车上两个囚笼。不是说只给俺老丈人一个人上檀香刑吗?怎么出来了两个囚笼呢?囚车后边还有很长的队伍,队伍的两侧,簇拥着许多老百姓。尽管俺看到了一大片毛茸茸的头颅,但俺还是知道他们是老百姓。俺的心里好像还藏着一个念想,俺的眼睛在乌乌压压的群众里搜寻着俺的念想,俺的念想是谁还用说出来吗?

不用。俺在找俺媳妇。昨天早晨她被俺爹吓跑之后俺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也不知道她吃过饭没有喝过水没有,尽管她是一条大白蛇,但她跟白素贞一样是条善良的蛇。

她是白素贞,俺就是许仙。谁是小青呢?谁是法海呢?对了,对了,袁世凯就是法海。俺的眼前一亮,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俺媳妇夹杂在一群女人的中间,擎着她的那个扁扁的白头面,嘴巴里吐着紫色的舌头,正在向着这里钻动呢。咪呜咪呜,俺想大声喊叫,但俺的爹把豹子眼一瞪,说:

"儿子,不要东张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