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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破城(二)

知县坐在轿子里,时而热血澎湃,时而情绪低落。阳光从竹编的轿帘缝隙里射进来,一会儿照在他的手上,一会儿照在他的腿上。透过轿帘的缝隙,他看到轿夫的脖子上汗流如注。他的身体随着轿杆的颤动上下起伏,他的心思也飘忽不定。夫人严肃的黑脸和眉娘妖媚的白脸交替着在他的脑海里闪过。夫人代表着理智、仕途和冠冕堂皇;媚娘代表着感情、生活和儿女情长。这两个女人对他都是不可缺少的,但如果让他选择一个,那么……那么……只有选择夫人。曾文正公的外孙女毫无疑问是正确的。如果不把人质营救出来,如果不把孙丙

捉拿归案,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眉娘啊,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为了你我必须抓你爹,我抓你爹也是为了你。

轿子走过马桑河上的石桥,沿着一条被挖断了多处的土路,来到了马桑镇的西门。太阳正晌,但大门紧闭。高高的土围子上堆垒着砖石瓦片,活动着许多手持刀枪棍棒的人大门楼子上高挑着一面杏黄色的大旗,旗上绣着一个巨大的"岳"字。

几个红布缠头、腰扎红带子、脸上涂了红颜色的青年在旗下护卫着。

知县的轿子在大门前落下,知县弓腰钻了出来。大门楼子上传下来响亮的问话声:

"来者何人?"

"高密县正堂钱丁!"

"你来干什么?"

"约见孙丙!"

"我们元帅正在练功,不见生客!"

知县冷笑一声,道:

"于小七,你少给本县装神弄鬼,去年你聚众赌博,本县看在你家有七十老母的份上,饶了你四十大板,谅你还没忘记吧?"

于小七咧着嘴,说:

"俺现在顶着小将杨再兴!"

"你就是顶着玉皇大帝,也还是于小七!赶快给我把孙丙唤来,否则抓进县衙,板子伺候!"

"那你等着,"于小七道,"俺去给你通报。"

知县看看身边的随从,脸上流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知县心里想:嗨,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哪!

孙丙身穿白袍、头戴银盔、盔上插着两根演戏用的翎子,手提着那根枣木棍子,出现在大门楼子上。

"城下何方来将,速速报上姓名!"

"孙丙啊孙丙,"知县讥讽道,"你的戏演得不错嘛!"

"本帅棍下不斩无名之辈,速速报名!"

"好一个无法无天的孙丙,你听着,俺乃大清朝高密县正堂,姓钱名丁,字元甲。"

"原来是小小的高密县令,"孙丙道,"尔不在衙门好好做官,来此何干?"

"孙丙,你让我好好做官吗?"

"本元帅只管火洋大事,那有闲空去管你一个区区小县之事?"

"本县来找你也是为了灭洋大事,你快快开门,放我进去,否则大军一到,玉石俱焚!"

"有什么话你就在外边说把,本帅听得到的。"

"事关机密,本县必须与你面谈!"

孙丙沉吟片刻,道:

"只许你一个人进来。"

知县钻进轿子,道:

"起轿!"

"轿子不许进来!"

知县掀开轿帘,道:

"本县是朝廷命官,理应坐轿!"

"那只许轿子进来!"

知县对身后的县兵头目说,"你们在外边等着吧!"

"大人!"刘朴和春生按住轿杆,说,"大人,您不能一人进去!"

知县笑道:

"放心吧,岳元帅通情达理,怎么会加害本官呢?"

大门咯咯吱吱地从里边拉开,知县的轿子颤颤悠悠地走了进去。鸟枪手和弓箭们想随轿冲进去,围墙上的砖石瓦块就像冰雹一样砸了下来。枪手和箭手想往围墙上射击,被知县大声呵斥住了。

知县的轿子穿越了刚刚用铁皮加固过的松木大门,大门上散发着浓烈的松油气味。透过轿帘,他看到街道两侧支起了六盘铁匠炉,风箱呱啦响,炉火通红,每盘炉前都围绕着一堆乡民,在那里锻打兵刃,锤声叮当,火花四溅。街上来往着妇女儿童,有的端着刚烙出的大饼,有的提着剥了皮的大葱,个个都绷着脸,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火星。一个头上扎着小抓鬏儿、袒露着圆滚滚的肚皮的男孩子,手里提着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黑色瓦罐,歪着头观看着知县的轿子,突然亮开了童稚的嗓门,唱了一句猫腔的跺板:"大雪飘飘好冷的天——西北风直往袖筒里钻——"孩子的高声喊唱,逗得知县一乐,但随即而来的,是一阵蚀骨的凄凉。知县想起了正在县城通德书院校场上操枪演炮的德国军队,再看看被孙丙的妖术煽动得如痴如狂的马桑镇无知的乡民,一种拯民于水火的责任感油然而生。他的心中响亮着铿锵的誓言:夫人言之有理,值此危难之际,无论是为国还是为民,我都不能寻死,这个时候寻死,其实是一种无耻的懦夫行为。大丈夫生于乱世,就当学曾文正公,赴汤蹈火,挽狂澜于既倒,拯万民于倒悬。孙丙啊,你这个混蛋,你为了一己的私仇,要把马桑镇数千良民诱导到水火之中,本官不得不收拾你了。

孙丙骑着一匹垂头丧气的枣红马,在轿子前边引导着知县的轿夫。马的两条大腿被挽具磨去了毛儿,裸露着青色的皮肤。瘦得尖尖的马臀上,沾着一些黄乎乎的稀屎。知县一眼就看出这原本是一匹驾辕拉车的农家劣马,现在竟然成了岳元帅的坐骑,可怜的马啊!马前活跃着一个蹦蹦跳跳的。涂了红脸的青年,手里提着一根光滑的棍子,看样子是根锄杠;马后跟随着一个样子比较稳重、涂成黑脸的青年,手里也提着一根光滑的棍子,看样子也是锄杠。知县猜到了,这两个青年,都顶着《说岳》中的人物,一个是马前张保,一个是马后王横。孙丙在马上腰板挺直,一手挽着马缰,一手举着枣木棍子,动作极为夸张。这样的骑马姿态,应该配上一匹疾驰的骏马,还应该配上边关冷月或是开阔的原野--真可惜,知县想--真可惜没有骏马,只有一匹不时蹿稀的老马,只有一条狭窄的尘土飞扬的街道,还有在尘土中刨食的母鸡和在胡同里追逐的瘦狗。轿夫跟随着孙丙和他的护卫,来到了镇子正中的一个干涸了的大湾边上。知县看到,在平坦的湾底,聚集了数百名男人,他们都用红布包头红布束腰,静静地坐着,宛若一片泥偶。有几个花花绿绿的人,在众人前面那个用砖头堆垒起来的台子上,高声大嗓地用悲凉缓慢的猫腔调子演唱着令知县这个两榜进士也似懂非懂的唱词:

正南刮来了一股黑旋风——那是洪太尉放出的白猫精——白猫精啊白猫精——生着白毛红眼睛——要把咱们的血吸净——太上老君来显灵——教练神拳保大清——杀净那些白猫精——剥皮挖眼点天灯—— 在大湾旁边的一个新搭起的席棚前面,孙丙翻身下马。那匹马抖擞了一下乱麻一样的肮脏鬃毛,吭吭吭吭地咳嗽了一阵,然后弯曲后腿,拉出了一泡稀屎。马前张保将马拴在一棵干枯的老柳树上,马后王横接过了孙丙手中的枣木棍子。孙丙望了一眼知县的轿子,脸上显出一副被知县认为是既骄横又愚蠢的表情。轿夫倾下轿杆,掀开轿帘,知县撩着抱角下了轿子。孙丙昂首挺胸进了席棚,知县跟随着进去。

席棚里点着两只蜡烛,火苗子照耀着挂在席壁上的一副神像。神像头插雉尾,身穿蟒袍,下巴上一部美须髯,三分如孙丙,七分似知县。知县因为与孙眉娘相好,对猫腔的历史非常熟悉。他知道,这副像其实是猫腔的祖师爷常茂,现在竟然被孙丙请来充当了义和拳的尊神。知县一进席棚就听到幽暗中一阵发威之声,定眼看到两边站立着八个蛮童,四个黑脸,四个红脸,身上的衣服也是四黑四红,一动就嚓啦啦响,仿佛是用纸剪成的。果然就是用纸剪成的。蛮童们手里也都拄着棍子,看那个光滑劲儿也是锄杠。知县心中对孙丙更加瞧不起,你孙丙也发明点新鲜东西嘛,弄来弄去,还是乡村野戏台子上那点玩意儿。但他知道德国人不是这样想,朝廷和袁大人不是这样想,马桑镇的三千乡民也不会这样想,席棚子里这些站班的年轻人不会这样想,挑头的孙丙更不会这样想。

随着一阵参差不齐的通告岳元帅升帐的叫堂,孙丙大摇大摆地晃到那把花梨木椅子上坐下。他有点装模做样地、用沙哑的嗓音、拖着长腔念到:

"来将通报姓名!"

知县冷笑道:

"孙丙,用你们高密话说,你可别'囗着鼻子上脸',本县前来,一不是来听你唱戏,二不是陪着你演戏,本县前来,是要告诉你,到底是灰热还是火热。"

"你是什么鸟人,竟敢对我家元帅这样说话?"马前张保用棍子指着知县的鼻子说,"我家元帅统帅着千军万马,比你个小小的县令大得多了!"

"你不要忘记,"知县捋着胡须、盯着孙丙如瘌痢头一样的下巴,说,"孙丙,你的胡须是怎么丢了的!"

"俺早就知道是你这个奸贼干的,"孙丙怒冲冲地说,"你这个奸邪小人,俺还知道,你在与俺斗须之前,就用水胶和着炭黑把胡须刷了,要不俺也不会败给你!

俺败了也就罢了,你万万不该当众赦免了俺,又派人把俺的胡须薅了。"

"你想不想知道是谁把你的胡须薅了?"知县微笑着问。"难道是你?"

"你猜对了,"知县平静地说,"你的胡子的确比我的胡须长得好,如果我不是预先做了手脚,失败的肯定是我。我当众赦免了你,是要让乡贤们看到大老爷宽宏大量,我夜里蒙面拔了你的胡子,是要煞煞你的狂气,让你老老实实做人。"

"狗官!"孙丙拍案而起,怒道,"小的们,给俺把这个狗官拿下,把他的胡须给他薅了!你把俺的下巴薅成了一片盐碱地,俺要把你的下巴薅成一片戈壁滩!"

张保和王横提着棍子,跃跃欲试地逼上来,八个蛮童也帮腔作势地大呼小叫。

"我是朝廷命官,堂堂知县,我看你们哪个敢动我一根毫毛!"知县说。

"骂一声无情无意的小钱丁……儿贼你飞蛾投火自投罗网落在了俺手里……血海的深化今日要报……"孙丙唱着猫腔调,提着枣木棍子冲了过来,"贼子啊……"

他高举起枣木棍子对着知县的脑袋就夯了过来。

知县不紧不忙地往后一撤身,躲过打击,然后顺手抓住棍子往前一带,孙丙就趴在了地上。

张保和王横举起棍子,对准知县的头颅抢了下来。知县的身体往后一跳,轻捷得犹如一只公猫,然后又往前一纵,灵活得好似一只公豹,张保和王横的脑袋就响亮地碰在了一起,他们手里的棍子也不知道如何地就落在了知县的手里。知县一手一根棍子,左打了张保一棍,右打了王横一棍,骂一声:"杂种,还不给我滚出去!"

张保和王横捂着脸,吱哇乱叫着,蹿到席棚外边去了。知县扔掉一根棍子,手拄着一根棍子,厉声呵斥道:"还有你们这些小杂种,是等着我把你们打出去呢,还是你们自己滚出去?"八个小蛮重见事不好,有的扔了棍子,有的拖着棍子,一窝蜂般逃了出去。

知县抓住孙丙的脖子,把他从地上提起来,说:

"孙丙,你给我说实话,那三个德国人关在哪里?"

"姓钱的,"孙丙咬着牙根说、唱,"你把我杀了吧……俺已经家破人亡孤身一人,死就死活就活不放在心……"

"德国人到底关在哪里?"

"他们?"孙丙冷笑着,突然唱了起来:"要问德狗在何方——不由的本帅气昂昂——他们就在天上睡——他们就在地下藏——他们就在茅坑里——钻进了狗肚子紧贴着狗脊梁——"

"你把他们杀了?!"

"他们活得好好的,你有本事就把他们找回去吧!"

"孙丙,"知县松开手,换了一副比较亲切的态度,说,"我实话告诉你,德国人已经把你的女儿眉娘抓了起来,如果你不把他们的人放回去,他们就要把眉娘吊在城门楼子上!"

"愿意吊就吊去吧,"孙丙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俺已经顾不了她了!"

"孙丙,眉娘可是你惟一的一个女儿,你不要忘了你这辈子欠了她多少债,"

知县道,"如果你不把德国人交出来,那么,今天本县就要把你带走了!"知县拧着孙丙的胳膊走出了席棚。

这时,席棚外边一阵人声嘈杂,大湾底下的数百个系着彩头、红色涂面的男人在那几个身穿戏装的人率领下,黑压压地、闹嚷嚷地包抄了上来,顷刻之间就把知县和孙丙围在了核心。那位腰间扎着一条虎皮围裙、画着猴脸、提着一根生铁棍子的大师兄纵身跳到了中央,用棍子指着知县的脑袋,用生动的外县口音说:

"何方妖孽,如此大胆,竟敢欺负我家元帅?"

"高密县令,前来讨要德国人质,顺便擒获孙丙!"

"什么县令,分明是妖孽变化人形,孩儿们,破他的妖法!"

知县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后边的人先是淋了一头一脸的狗血,紧接着又浇了一身大粪。他本是个十分讲究卫生的人,一辈子还没曾遭受过这样的污秽,他觉得翻肠绞胃,只想弯腰大吐,因此早就把抓着孙丙的手松了开来。

"孙丙,明天正午时分,在县城北门外交换人质,否则你的女儿就会受到天大的磨难。"知县抹了一把脸,露出了被粪便和污血遮住了的眼睛,样子虽然狼狈不堪,但态度却十分强硬地说,"你不要把本官的话当成耳旁的风。"

"打死他!打死这个狗蛋官!"众人齐声呐喊着。

"乡民们,我是为了你们好!"知县诚恳地说,"明天赶快把人质送去,然后你们就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跟着孙丙胡闹了!"知县用讽刺的口吻对着那两个义和拳的师兄说,"还有你们俩,省抚袁大人早有严令,对义和拳斩尽杀绝,决不姑息,念你们远道而来--远道而来是为客也,本县担着所有的干系,放你们一条生路,赶快离开此地,等省里的兵马一到,你们想走也走不了了!"

扮成孙悟空猪八戎的两个师兄愣了,趁着这机会,知县大声说:"孙丙,事关你女儿的性命,你不要违约,明天正午时刻,我在县城北门外三里河桥头等你!"

然后,知县就分开人群,大踏步地往大街走去,四个轿夫慌忙抬起轿子,跟在知县身后,一溜小跑。知县听到,那个孙悟空用不甚纯正的猫腔调子高唱着:

"义和拳,神助拳,杀尽洋鬼保中原!义和拳,法力深,枪刀剑我不能侵……"

知县出了镇子就飞跑起来,轿夫们和县兵们在后边跑成了一群羊。他们闻到从知县大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臊烂臭,看到了知县大人身上的红黄颜色,想笑不敢笑,想哭哭不出,想问又不敢问,只好跟随着紧跑。到了马桑河桥上,知县纵身跃下去,砸得河水四溅。春生和刘朴齐声喊叫:

"大人--!"

他们以为大人是跳河自杀了,急忙跑到河边,想下水营救,但看到知县的脑袋已经从河水中露了出来。四月的天气寒意未消,河水瓦蓝,散着凉气。知县在河中把官服脱了下来,放在水中漂洗着,然后把帽子摘下来洗涮。

洗涮干净的知县在众人的帮助下,狼狈不堪地爬上来。寒冷使他的身体哆嗦,腰杆子弯曲。他披上春生的褂子,蹬上刘朴的裤子,弯着腰钻进了轿子。春生把知县的官服搭在轿子顶上,刘朴把知县的官帽挂在轿杆上,轿夫们匆忙起轿,县兵们尾随在后,一行人就这样返回县城。知县坐在轿子里想:

他妈的,多么像戏里的一个奸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