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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日,吴清朴端来一沙锅鸡翅,又提了一条剖好的鱼,一包四川特制的酸菜,让做酸菜鱼吃,虞白就询问饭店生意,吴清朴说生意还好,连着接待过了几批来旅游的洋人。虞白说:“还行,挣起美元了!”吴清朴说:“那导游认识夜郎,夜郎推荐来的,我还寻思着给导游提成了也该给夜郎也提些成的。”虞白说:“你给他提成他倒不肯收的,他只要到饭店去,你好好招待他就是了。”吴清朴说:“我也对他说过,有什么朋友来,就领来我替你招呼了,可他见外,从未领过人来吃饭,好些日子连他影儿也不见了。”虞白说:“他要来了,你把这钥匙给他。”就从脖子上取了那枚钥匙。

吴清朴说:“这钥匙他不是送你了吗?”虞白醒悟到钥匙的事吴清朴是知道的,一阵慌,忙改口道:“他捎过话来,说宽哥的一个外地朋友想看看这钥匙的,你交给他就是了。”

吴清朴把钥匙带回饭店,两日里仍未见到夜郎。邹家的老大和老二因当时分财产的事来店里寻事,吵闹这饭店原是邹云开的,而邹云不在,全成了外姓人,得让吴清朴退出一部分钱财的。吴清朴当然不肯,去找过刘逸山,刘逸山却和陆天膺去外地旅游未归,又托五顺去南门口卦摊上测字,写个“公”字,推断为:公乃一言成讼,且公字末笔为玄武之形,主小人刁唆,将见官司。

吴清朴就惶惶起来,不敢多离开饭店,把钥匙交给了小李,让小李夜里回保吉巷了转给夜郎。

夜郎其实一直在等着丁琳来反馈消息,却等不来,戏班就发生了一桩重大的事情,再也无暇去顾及了。戏班组建以来,演出活动是没有断过,钱也赚了一些,但南丁山毕竟在管理上不善谋略,惹恼了一些人,自在巴图镇演出后,也是宁洪祥在挖墙脚,小陆和小吴就因红包的事与他怄气吵闹,不辞而别。小陆、小吴一走,人心开始涣散,南丁山要加紧演出多挣钱来维持戏班,就想出了一个名利双收的招儿来,即:扶贫义演。先是初夏,市图书馆将一批多余的书捐赠给西京北三县贫困区的学校,又以此倡议发动了几家出版社赠书。这宗事先后宣传了个把月,广播、电视、报纸上官长兴出尽了风头。南丁山遇到困境,就有意要效仿,提出戏班义演的事,可心里总不踏实,夜郎就说:“他宫长兴能搞假的,买政治资本,咱为啥不挣钱?!”就同民俗馆和石牌巷的古锣鼓社联合了要扶贫义演,遂设立了办公室,以此号召捐款赠物。而戏班去几个郊县联系了,果然处处欢迎,包吃包住,夜郎便随戏班先去了东胜县。临出发前几个小时去保吉巷住处取换洗衣裳,正好遇见小李,小李就交给了那把钥匙,夜郎“呃”了一声,当下面如土布袋摔过一般。去东胜县演了三天,又转到黄义县,夜郎就病了,整日迷迷怔怔,约了三人去县城南关外河里钓鱼。河滩上芦苇成片,蝉鸣声声,远近没有人影,只在三五株柳树下的渡口横着一只小舟。四个人跳上舟安竿钓了一个时辰,太阳就晒得脖脸冒油,夜郎独自爬上岸,去一丛芦苇里撒尿。先还是要恶作剧,撒尿书写一行字的,突然一头栽下去。在舟上的三人听见响声,问怎么啦,连喊数声不见回应,过去看了,夜郎的屁股撅着,头却像犁铧一样往沙里戳。三人吓了一跳,忙过去拉起他,人已昏迷不醒,鼻里嘴里已经满是沙了,就叫道:“这是中了迷糊鬼了!”忙用指甲去掐人中,折了桃木条在背上抽打。夜郎醒过来,面色灰白,大汗淋漓,第一句话却说道:

“我想吃肉!”三人又气又笑,说:“人都快没救了,还只知道个吃?!”但还是将他背了,飞也似的到县城南关一家饭店,买了盘带把肘子让他吃。夜郎竞一口气吃了一半,也不用筷子,也不让旁人,嘴角两股油水往下流。饭店里饲养的那条狗一眼一眼看着那根骨头,他就是啃来啃去不肯丢。三人中有一个就是再生人的小儿子黄长礼,瞧着夜郎的吃相难看,便突然想到夜郎原先并不吃荤的,怎么现在这般吃肉?他是经过再生人的事的,心下疑惑,小声对另外两人说夜郎莫非是饕餮附体?说得那两人也害怕起来,当下夺了筷子。夜郎说不吃也就不吃了,却精疲力竭,连脑袋也懒得举起。回到戏班,黄长礼把经过告知南丁山,南丁山询问夜郎在河滩的事,夜郎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体。众人自不敢与夜郎相处,只有黄长礼来陪他。过了两天,南丁山瞧他这副模样,就让黄长礼送回西京,为了有个照应,直接将人交付给宽哥。

宽哥领着夜郎去了一次医院,医院诊断却是没有什么病的,但人依旧发痴。奇怪的是喜吃肉食,一旦谈论起社会上的事,便异常亢奋,言语过激,粗话满口。宽哥不明白他的心态已经平和了那么长时间,怎么又退回到以前的境地,免不了又指责他。夜郎以前但凡被指责,心服与不服,口上是不大争辩的,现在却宽哥说东,他说西,宽哥躁了,他比宽哥还要躁。宽哥就去找了颜铭来,暗中叮咛颜铭去时装团请了假,好好陪陪夜郎,说:“他如果真有了什么病,那也就是偏执病,这只有你们女人慢慢来调整了。”颜铭说:“宽哥这么说,女人是药方子了?”宽哥说:“现在不兴了思想工作,我也不会作思想工作,但我知道,人病了要吃啥补啥,核桃仁补脑,猪肝补人肝,夜郎这病是心理上毛病,一个大男人,到结婚的年龄不结婚,阳得不到阴,就要犯问题了。——这你不必介意,我早就说你们该结婚了,你们谁也不听我的话,缺女人就得吃女人嘛!”颜铭脸刷地通红。宽哥说:“我也不多说了,他人在我这儿到底效果不好,你接到祝老那儿去住,事情或许会好些——我意思你明白了吗?”颜铭点了头,眼却羞得不敢看宽哥。当天晚上就劝说夜郎搬住到了祝一鹤的家里。

夜郎并不想在祝一鹤家住,但住回保吉巷,一是怕见到五顺、小李,二是怕戏班在外县,自己没有事,独自在房里不知会难受成什么样儿。与虞白矛盾后,盼望着虞白会来说明情况的,而期望过高了,失望太大,连那枚钥匙也被退回来,回想她当初讨要钥匙时是多么迫切,如今竟让别人退回来,是虞白把他从心里要完完全全地抹去了:到这个时候,夜郎为自个的多情而羞耻得脸面发烫,明白了自己毕竟是一个无权无势无钱无职甚至也无才无貌的社会上浪荡的闲人,原本是不该与虞白有非分之想的。人到底是和物一样地要类分,自己是和颜铭属于一类的,虽然自己对颜铭三心二意过,颜铭还在爱他,在这个时候也并未嫌弃他,玉女就要住在天庭,土地爷就得呆在地上,神该归其位的。夜郎就这样同意了在祝一鹤家住一段时间。

夜郎住在了祝一鹤家,颜铭又因为请了假,阿蝉就趁机提出她来城里这么久了,还没有去西京周围的名胜点看看的——想出外玩几‘天。阿蝉一走,颜铭是睡在卧室的,夜郎睡在客厅的沙发上。第一天夜里,颜铭是把卧室的门插了,却一夜没睡好,听见门响了几次,以为是夜郎来敲她的门,迷糊中坐起,没有了什么响动,就认作是夜郎去厕所了吧,倒笑自己的可耻。重新睡下,竞怎么也睡不着了,浑身火烧火燎的,觉得屄里这儿痒那儿痒,却也不好意思开了门去客厅。赤了脚悄悄下来,轻轻抽开门插,想夜郎若是有那个胆儿,他要敢进来,她也就敢接待了他的。但夜郎没有进来。翌日她早起,夜郎睡在沙发上还未起,嘴角流着涎水。靠着厨房门看了他一会儿,却想:夜郎乃是贼胆儿大的人,怎么就会一夜老实?涎水流得那么多,看来睡得死沉,是压根儿就没有了那种冲动么?怎么没有冲动,心里淡漠了我吗?好长时间里,夜郎是没来找我了,那一夜在保吉巷碰着的两个女子,会是夜郎的什么人呢?颜铭想得心乱起来,已经走到沙发旁了,要叫醒他来问问,可她没有,退到厨房里来择韭菜,哭不得笑不得,竟轻轻地唱起来。她唱的是一首古老的歌谣,歌谣名叫《叹四季》,但颜铭没有唱词,只哼曲儿:

颜铭唱着,无比深情。夜郎就醒了,坐起在沙发上,问:“颜铭颜铭,你唱得感人哩!”颜铭没有回答,只是唱她的,夜郎就又说:“这是哪儿的歌谣?”颜铭在曲儿的问歇里说了句:“我老家。”夜郎说:

“你老家?”颜铭再不作理,唱到最后,放缓了节奏,泪水就溢流在脸上,却没有再说什么,烧了热水去给祝一鹤穿衣洗脸了。

白天里,颜铭陪夜郎去逛街,夜郎明显地没有兴趣,每到一个商店门口,总是蹲在那里吸烟,让颜铭进去买了东西出来,跟着又走。颜铭就提出到一家剧院看歌舞,因为夜郎毕竟爱音乐,而在这里演出的都是新近红爆的歌星,可进去了,夜郎没有看到三分之一就要出来。颜铭不解地问:“你不是喜欢音乐的吗?”夜郎说:“我没有看到音乐,我只看到扭捏作态!社会都成什么样了,一个个油头粉面,甜兮兮地唱那些曲儿??尤其那个肥胖女人,穿一身缀满珍珠的旗袍,她以为展示了她的美丽和富有,其实只是浅浮和庸俗!”颜铭笑了一下,说:“吓,说这话哪里符合你的身份?!是不是和高雅的女人呆在一起久了,自己也高雅了?”夜郎没有理会。两人出了剧院门下了台阶,夜郎突然“哼”一声,说:

“你说什么?我和什么高雅女人呆得久?”颜铭说:“那天夜里来找你的两个女人多高雅的??”不提则罢,提说了,夜郎的心揪了一下,想道:女人真是见不得女人!就准备着要对付颜铭的一套话了,说道:“什么高雅不高雅,是熟人么。”颜铭说:“我也没说是你什么人,熟人也好,比熟更熟的人也好,人往高处走么,你不是也能说这一席雅话啦?!”夜郎一时不知说什么,见颜铭再不说了,自己也没了话。两人默默往西走,正路过一家公园。几十年前西京曾发生过一次战争,当敌军铁桶似的围困了西京城,一批英雄者为了保卫这座城牺牲过万,人们为了纪念他们,就在这里修建了陵园。因为陵园的松竹青翠,环境优美,几十年来日渐演变,竞变成了公园,假山、池塘、楼亭台阁代替了那一座一座坟墓,只保存了一座烈士纪念塔独独地竖在那里。夜郎每经过公园门口,总是要大骂一通。当颜铭提出进去玩玩时,夜郎一挥手就走开了,颜铭说:“公园不去,今日有时间,咱到南郊曲江池去,听说那里又开发了几个景点。”夜郎说:“罢了罢了,那是多好的地方,这几年又修些洋不洋古不古的房子和桥,盲目化装,肆意改造,面目全非了!”颜铭也生了气,说:“你这人才怪了,指责这样,指责那样,难怪宽哥说你偏执!在家闷得慌,出来哪儿都不去,你想到哪儿去?”夜郎一梗脖子说:“西藏!”颜铭说:“去布达拉宫朝拜呀?”夜郎说:“栖息灵魂。”颜铭气得没言传,蹲在马路边上喘息。一位姑娘就从对面一跳一跃走过来。姑娘穿着高档,收拾清雅,明眸皓齿,秀发长腿,颜铭不自觉地瞧着人家,一直目送了走出很远。夜郎见颜铭生了气,也觉得那个,辜负了一片好意,但夜郎不是违心就能认错的人,偏也这么僵着;瞧颜铭痴眼儿看那姑娘,也就“哼”地笑了。颜铭一回头,说:“你还笑?你笑啥的?”夜郎说:“在街上都是男人看女人哩,没想到还有女人看女人的!”颜铭说:“少见多怪。只要是美,男男女女都会欣赏的。”夜郎便说:“你是不是又想到服装街晓席那儿买衣服了?你去吧,我在前边那个医院门口等你。”颜铭问:“你哪儿不舒服了?”夜郎说:

“好着的,你去吧,一个小时后你可要来的。”

颜铭也真就去了服装街,先在各个衣亭里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刚才那个姑娘穿着的上衣,便去了晓席的精品屋。一进去,正墙上正好挂有一件那样的上衣,她没有立即表示出惊喜,拿起柜台上放着的一串糖葫芦就吃起来。说:“怎么就知道我要来的,吃的也买好了!”晓席说:“狗东西有口福,也不问问那是干什么的。”晓席是昨天或者前天做了隆鼻手术的,鼻子胖得圆溜溜的,就同时瞧见屋角那边还站着一个男子,男子说:“吃吧吃吧,一会再给晓席买的。”颜铭才知道糖葫芦是这男子殷勤给晓席的,忙又咬了一口,交给晓席。晓席就格格地笑。偏这时候,一个女人走过来,黑着脸训那男子:“你没摊位吗?跑到这儿于啥了?一天几趟往这儿跑,这儿有啥勾魂的?!”那男的红着脸就走了,女的跟在后边还在骂:“你说上个厕所,就上到这儿来啦?这里是公共茅坑?!”晓席低声骂了一句:“母老虎!”颜铭见那女的走远了,问怎么回事?晓席说那男的是大厅里边摊位上的,这几日有事没事爱过来跟她拉话,她也是烦着哩,不想那母老虎还要吃醋。晓席说:“我真是看不上眼的,要是我看上了眼,母老虎你哭都来不及的,还敢骂人!”颜铭就笑道:“甭生气了,心里其实也得意吧?”晓席说:“他死猫烂狗的我哪里放在眼里?”颜铭说:“被人爱着也不是坏事嘛??几时做的鼻子?”晓席说:“三天了,这次再做不好,我就准备去上海做呀——看着怎么样?”颜铭说:“看上去是好。我也得去纹眉哩,我这眉毛淡,到晚上一卸妆就显得贫气。”晓席说:“是不是夜郎嫌弃了?做女人真可怜,为着人家男人好看,把肉皮罪受扎了,下辈子我是再也不当女人了!”颜铭说:“我下一辈子偏还要当女人!”晓席一戳她的腰,说:“你是美不够的!你要下辈子还是个女的,我就还要开服装店。”颜铭说:“说得好么,那怎么不打六折七折卖给我?”晓席说:“哪一件不是八折卖给你的?你要六折七折,你来拿针线把我的口缝上就是!你瞧瞧这批货怎样?让小张去广州帮着进的,进得太高档了些,谁来谁都爱,一问价却都走了。早上来了一个军人,领着一个女的,看上一件问价,我说一千元,那军人说:‘甭开玩笑!’我就不理他了,我和他开什么玩笑?这批衣服只求卖给那些大款养着的妞儿??”颜铭说:“你恨不得西京城里都是些妓女!”晓席嗬嗬嗬地笑。颜铭说:“我几时也去傍大款,有钱了就来买你的这批货。”晓席说:“好呣,这话我告夜郎去!哎,颜铭,你和夜郎的事到底怎么样?迟迟不见结婚,是不是又有新欢啦?老实给我说!”颜铭说:“和夜郎好是好着的,但谁说得来结果呢?没个好衣服穿么,哪里还有自信心?你要把那件衣服卖我个进购价,我就领你个夜郎哥来,你敢不敢?”晓席说:“你总是来捏我的大头!你要穿着合适,你拿去吧。”颜铭果真就取了那件上衣穿了,真的得体了得,喜欢得在镜前照来照去,然后过来翻进货单,如数付了钱,说:“你别心疼,哪一次不是我穿了衣服在店里,别人看着都来买的,这也算是做了模特广告费的。”就把旧衣装在塑料袋里。晓席说:“我要再认识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我只得上吊死了!”颜铭嫣然一笑,从店里就出去了,惹得进店来的一群姑娘小伙回头看了许久。

颜铭从服装店出来,一看表,早已超过一个小时,急急赶到医院门口,瞧见夜郎蹲在对面马路边的一堵围墙根低头吸烟,悄声过去。夜郎在地上用石头砸死了许多细腰蚂蚁,就叫道:“你这么狠的,砸死它们干啥?”夜郎说:“我想起我爹啦!”颜铭莫名其妙。夜郎说:“刚才我去医院买感冒药,看见医院里有个花园,许多老人在散步,旁边一座楼门口停了许多车,我不知道医院里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楼房和花园,近去问了,才知道那是高级干部病房。从一层的窗里看去,里边有电视室,有健身房,有康乐球室,还有一个舞厅,一些人在里边跳着舞??以前只知道有那些做领导的,单位一出现问题,或是级别、待遇上闹了别扭就去住院,可没想到他们在医院里是享这种清福的!同样的老人,我爹活着的时候,背驼得厉害,从我记事起他的腰就弯着,他受了一辈子苦,从未生过病,可他想也没想过别人住院享的福也比他多十几倍。他那驼背??我一提起他的驼背就想落泪,似乎是天生下来就是给人屈腰的,老子是这样,到了儿子,难道??”他几乎又要哽咽,颜铭说:“夜郎你要总是这么个心态,那怎么行?你真的是有了病了,祝老病后你说你情绪不好我还能理解,不是现在一切都好好的吗?怎么一下子又成了这样?!人和人比不得的,你以为医院里那些老人活得幸福?可让他们说起来,也是一肚子的牢骚。他们算什么官儿?比起省上的,中央的,人家都不活了?!你还讲究在戏班演目连剧的,阴间里还有阎王和小鬼的。你比起五顺、小李他们,他们还眼红你哩!”夜郎说:“你不了解我。”颜铭说:“我不了解你?或许是我不了解你,可你就了解我了?我不了解你我也能了解我吧!不说了,回吧,回去我给你做红烧肉吃。”

这一夜里,阿蝉竟没有回来。夜郎倒操心起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颜铭说阿蝉鬼着哩,丢不了的,你知道她是和谁出去玩的?夜郎问还有谁?颜铭就说她发觉了,阿蝉是和那个小翠一块去的,她们两个有那个关系,平日里她在家里就看出来了,这一回肯定是去野了。夜郎觉得心里怪别扭,两个男人在一起的事他还可以想象到,也听说监狱里常有发生,但女人和女人会怎么样呢?夜郎去关窗子,窗外起了风,一张废纸鸟一般地飞过来,哗地拍在玻璃上,却贴住了,许久才脱下去。夜郎说:“阿蝉嘴唇上茸茸的倒有胡须,也不说刮一刮。”颜铭说:“哪里敢刮,越刮越多的。”就笑着在客厅的沙发上给夜郎铺被褥。

两人分别洗了手脸,颜铭照看着祝一鹤睡了,拉了灯,也让夜郎去睡,自己去厕所里倒水洗身子。夜郎一直在听着那哗啦哗啦的水声,后来又听见颜铭进了卧室,怎么也睡不着。但夜郎不敢起来,他知道这是在祝一鹤家里,上一回颜铭拒绝他,一提说祝一鹤三个字,他就什么激情也没有了的。厅里的摆钟不停地响。颜铭卧室的灯亮了很久很久,似乎在床上读什么书吧,有床垫咯吱声和纸声,后来灯就噔地灭了。灯灭的时候,夜像一个大被子,猛地连头带身地捂住了他,夜郎的心凉了许多,急逼得呼哧呼哧直喘气,心里说:睡吧睡吧,闭了眼睛去睡。不知睡了多久,却是睡不着,一睁眼,夜却并不怎么黑暗了,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能看清屋里的一切。就这么睁了眼睛看了一会儿,竭力伸长了身子要把一种急逼分散到四肢,但怎么也是不行,只有起来去厕所自我解决一下了。趿了鞋去厕所,正经过颜铭的卧室,轻轻地用一个指头推了一下门,门是关着的,他便去了厕所。从厕所出来再经过卧室时,门却半掩了。夜郎心里腾地上了火,想:刚才推门时门绝对是关了的,而现在却半掩,必是她听见我去厕所故意拉开门插的,就从门缝往里一看。半明半暗的卧室里,颜铭在床上仰躺了,两条椽似的腿直直地搁在那里,一件毛巾被只搭在腰部,上身白花花的。夜郎顿时英雄,觉得有硕大无比的翅膀从肋下呼呼生出,就往里走。床上的没有动静,一直走到床头,床上的人眼睛闭着,还是一动不动。这时的夜郎倒疑惑了,以为那门是一直没有关的,就害怕他去动她,她会突然惊叫而吵醒了祝一鹤,一时倒犹豫起来了。但颜铭却在说:“贼胆大,还不把门快关上!”夜郎一下子上去用嘴堵住那嘴了。

阿蝉第二天没有回来,第三天还是没有回来,夜郎和颜铭安然度过了两夜。第四天的中午,阿蝉从某某打来电话,说她在某某发高烧,病倒了,估计三天后方能返回。颜铭接的电话,并没有责怪她,倒劝她好好去医院看病,不要操心这边,等病好了再回来。可是,就在这天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颜铭突然觉得夜郎起身下床去了。她以为夜郎是上厕所,半醒不醒的状态里还想了一下:去个厕所还穿衣服的怕感冒吗?但后来就睡着了。几乎是她已睡过了长长的一觉,夜郎才回来。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你去屙井绳了?!”似乎夜郎并没说话,钻进被窝就睡着了。清晨起来,夜郎还在沉睡,忙把他推醒,以防祝一鹤听到什么动静。她悄声问:

“你上火了吗?”夜郎说:“没有。”颜铭说:“我以为你上火干肠了,夜里上厕所那么久!”夜郎说:“我从不起夜的。”颜铭说:“不起夜?昨晚蹲厕所去闻香气了?”夜郎说:“我夜里去厕所?上厕所我能不知道?!”颜铭瞧着他一脸真诚,便疑心自己是夜里睡迷糊了,或者是做了什么梦。

又到了夜里,半夜时分夜郎又起来穿衣穿鞋就出去了,颜铭也醒了过来,心想:还说不起夜,看你回来怎么说!但听见夜郎并未去厕所,大门却在响动着。颜铭觉得奇怪,赶忙也穿了衣服来看,遂尾随了夜郎下楼,出楼区。夜里的街上静悄悄的,路灯半暗不明,夜郎摇摇晃晃在前边走,颜铭一直跟着要看个究竟,夜郎竟一直走到了竹笆街,站在了曾经是戚老太太住过的那间房门前。颜铭藏身在街对面的路灯杆后,瞧那门上贴了封条,又有粉笔写成的“此房出售”的字样。夜郎从脖子上取了钥匙,开始在门上的锁孔里捅——怎么捅也捅不开——痴痴地呆了一会儿,就又返身往回走,一直走回祝一鹤家来。颜铭就害怕了,不知这是为什么。等她返回来时,夜郎已经在床上沉沉地又睡着了。她忙把屋里的灯全部打亮,推醒夜郎,夜郎睡着了浑身稀软,软得如泡开的土块,浓浓地散发着石灰味。她把他扶起来,看见了那后颈处的肉瘊没有了,问他出去干什么去了,夜郎只是说他没到哪儿去,他是在床上睡着哩呀!

惊慌失措的颜铭心里觉得夜郎一定是有了什么害怕的病了,又不敢说破,只问:“你这儿的肉瘊呢?”

夜郎说:“掉了。”猛地就全醒了,赶忙问:“天明了吗?哎呀,还黑着么,这么早就起来?!”窝下去又睡。颜铭战兢兢地到厨房去,隔着玻璃,嘹看夜空中的星星,星星没一颗,操心天要下雨了。

白天里天果真淅淅沥沥有雨,雨不大,雨却是黄雨,电视上报告说是西部的黄尘弥漫,雨里才带有了黄泥。颜铭催督夜郎去医院看病,夜郎不去,催督了三次,夜郎甚至发了火,说:“不去就是不去!——谁病了?”颜铭说:“又不是我说你是病人,你没病,戏班怎么送你回来?”夜郎说:“是我是病人,还是人都病了?!”颜铭没法,独自去一家医院询问医生。从雨地里走过,白衫子上落着黄雨点,像印着了重重叠叠的菊花瓣儿。医生说:是不是那人患有夜游症?颜铭想了想,可能就是。她以前听人说过有夜游症的人,可夜郎的夜游症这么可怕,竞能走那么远的路,开人家的门!她问医生夜游症怎么个治法,医生说医学界还没个什么好办法,有一个偏方——找一块水晶石,夜里放在病人的枕下——或者能有作用,不妨试试吧。

颜铭去时装团询问了所有的人,要借或买水晶石,但都没有。她再去服装街找晓席,晓席说见到隔壁一个服装店老板前几日拿过几块水晶石,叫嚷着要去打磨一副眼镜啊的,随即就去找那个老板。老板见到颜铭,笑成一团,说:“这么美丽的姑娘我咋能要你的钱?我送你就是了!”颜铭好不高兴,千谢万谢的。老板说:“水晶石放在家里,你明日能去我家取吗?”留了家的牌号。翌日下午,已经从外地返回来的阿蝉在家包花卷饼,要颜铭帮她,颜铭推说有重要事的,自个便去了老板家。老板见颜铭到来,显得十分地激动,又是沏茶,又是拿水果,又不住地赞扬颜铭的美丽。颜铭听得这样的好话也多了,又觉得老板长得白白净净,不像街上那班闲痞,就也应酬着说了许多话。老板去里问屋取了三块水晶石出来,让颜铭挑。一块非常大,晶莹透亮,一块是横七竖八地不规则的晶石块,一块最小,是平板状的,上边横出着三个水晶柱,如出土的小笋。颜铭拿了那最小的一块,说家里人失眠,有水晶石放在枕下可以治疗的,用不着最好的。老板就感慨颜铭的好,说他见过的女孩子多了;都是谋着要占些便宜的,他却是怪脾气,越是要占便宜的越什么也不给,越是不要的越愿意送,就又去里间取了一颗指头蛋大的石头,要送颜铭。颜铭看了,见是暗红的,拿起来耀了耀,里边泛着红的亮色,不明白是什么质地。老板说:“这是红宝石,如果加工了,值钱就不是几百的数儿T。”颜铭说:“就是戒指上嵌的石榴籽宝石吗?”老板说:“就是,如果嵌戒指,起码可以嵌五副吧。”颜铭说:“那我就不敢要了!”老板说:“我这儿多哩,你去里间看看就知道。”颜铭进去,沿着三面墙是特别的架子,一层一层摆满了奇形怪状的石头,老板似乎很得意,一件一件指点了给颜铭看,这是什么化石,采自哪儿,那是什么石质,何年何月得到。颜铭不懂什么炭矸石、绿松石、鸡血石、田黄石,只觉得那些石头上的花纹古怪,就大呼小叫那一块石头像羊,这一块活脱脱是卧虎,那一块花纹太像狐了、凤了。颜铭见过许多有钱的老板,但从没有见过还有这种雅兴的老板,从里间出来,一时高兴,就把自己单位的电话、传呼机号写给了老板。老板也送上名片,欢迎她有空来玩。末了,又在名片上加上一个电话号码,说他因为生意常去外地,若手机电话拨不通,那他就暂不在西京,可以拨他叔叔的电话,他的任何去向他叔叔全知道的。又叮咛,给他叔叔拨电话不要拨到图书馆,直接往他家拨。说到图书馆,颜铭问了一句:“你叔叔在图书馆?”老板说:“是馆长。据说上边正在考察,要提拔他到文化局当局长的——你们时装团也属于他要管的吧?”颜铭有了心思,脸上笑着把话引开去。老板先是坐在对面沙发上,不时激动着站起来,后来就站在她身边,又坐在紧挨着的沙发上,问颜铭身上的衣服在哪儿买的,惊呼着上当了,哪里值那么多?他可以送她一件真正的意大利时装的。颜铭看他脸色涨红,目光灼灼,尤其在问她身上衣服时,还伸手来抓了衣服摸了摸,就不好意思起来,瞧瞧窗外光线暗下来,便要告辞。老板却留她一块去饭馆吃饭。颜铭说:“得了你这些宝贝还能再吃饭?实在谢谢你了!”老板说:“那怎么个谢呢?”颜铭说:“我给你打电话,请你去吃饭吧。”

伸了手来握。老板抓住她的手,却放在嘴上吻了一下。颜铭吓了一跳,脸都红了,老板就整个身子靠过来,酒醉了一般说:“我,我??让我吻吻,行吗?”

颜铭立即后退,慌不迭地说:“这不行,这不行的??”手将门拉开了。老板呆住了,脸上霎时发黑,颜铭已走出了门,还跟了出来,说:“颜铭,你听我说??你不说声再见吗?”

老板的举动,颜铭并没有特别的反感,男人都有这么个毛病么,心里也不免还有那么一点得意。回到祝家,把一切并没有说给夜郎。这一个晚上,因为阿蝉在和她睡,夜郎的床依旧在客厅,她为夜郎铺床时将水晶石悄悄放在了枕下。但是,颜铭在半夜仍是听到了夜郎开大门的声音,一直有一个小时后才回来,知道了水晶石并没有起作用,就默默地在被窝里流泪。天明,夜郎收拾床铺,一掀枕头发觉了水晶石,喊叫颜铭这是哪儿来的?颜铭不忍心说他患有夜游症,只道枕下有水晶石可以治失眠的。夜郎悄声说:“你是不让我想你吗?放了水晶石我还是一个多小时想你睡不着哩!这石头哪儿弄来的?”

颜铭就说是一个人送的,突然想起老板说图书馆长要提拔的事,说给夜郎。夜郎当下脸就变了,大喝馆长什么东西,竟然还要提拔?!颜铭见他发火,嫌他骂得声高,夜郎却更大了声咒骂,骂出一口粗话,气得早饭也。没吃就出去了。

虞白在家等着夜郎,设计着他再来了,自己怎样地不去理睬,或者,劈面一句话将他噎住,这样的设计每天都有新的方案,但每天夜郎都没有等来。忽地想:总是认作夜郎会来的,怎不想到夜郎是不会来的呢?——一股凉意就上了身。决心定了,要读《金刚般若波罗密经》。这本经书购买得早,因为难读,迟迟不敢开卷,如今心烦意乱,硬着头皮去啃,说不定还能守挨着心性。于是窗帘拉开,拂去案尘,净手焚香,端坐了桌前翻开经卷,第一页的第一段,默声念道: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车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虞白想,如果照念经的方法,要敲个木鱼,嘟嘟嘟嘟??一路念下去。为什么敲木鱼呢?恐怕和尚难于入静,口里念着佛经,脑子却不知游到哪里去,不停地敲着一个节奏才能静定吧。那么,敲什么不行,偏要敲木鱼?鱼是昼夜瞪着眼睛的,鱼睡觉就是停在那里不动了,休息一下就算睡觉了。敲木鱼,要的是和尚精进,修道要效法鱼的精神,昼夜努力不停。念完这一段,倒纳闷《金刚经》是最高深的一部佛经,怎么这般开头,只是从吃饭开始?以往的观念里,佛走起路来一定是离地三寸,脚踩莲花,腾空而去,这本经记载的佛却同我们一样,照样要吃饭,照样光着脚走路,所以回来还是一样要洗脚,还是要吃饭,就是那么平常!虞白遂醒悟了平常就是道,最平凡的时候是最高的,真正仙佛的境界,是在最平常的事物上。于是抱了书离开桌子,回坐到沙发上来读。沙发上却早坐了楚楚,两条后腿压在屁股下,两条前爪抬起来垂在胸前,眉眼下垂,似乎也坠入到什么境界里去了。虞白就说:“瞧你这样子,也要学佛不成?”一掌拍它下地去了。楚楚无声地钻过后门竹帘去了后院,虞白思想又到了夜郎的身上,蓦地兜出个念头,就将脚上的一只红色软底的栽绒拖鞋丢过窗口,落到后院,嚷道:“楚楚,楚楚,你把拖鞋叼回来!”心里默默祈祷,如果楚楚叼回来鞋将鞋面朝上,是能与夜郎交好的,底儿朝上,则是一场虚空。楚楚便把鞋叼进来,看时,底儿朝上,上嘴唇把下嘴唇咬住了,却想,刚才是没有祈祷完楚楚就叼鞋了,重来一次,又将鞋抛出窗去,叫狗再叼,楚楚叼回来是鞋面朝上。虞白暗暗高兴,毕竟是不踏实,如果命该如此,能叼回一次鞋面朝上,就还会叼回鞋面朝上的,便低声说道:“前边两次都不算的,以这一次为准,就这一次!这一次是什么就是什么,绝不再抛了!”将鞋又抛出窗外,楚楚叼回来,鞋底儿朝上。虞白浑身都抖了起来,下了沙发,痴呆呆地站在镜子前,镜子里的人面色黑暗,一撮头发扑撒在左眼上。虞白想,原本要读《金刚经》来安妥灵魂的,我却来抛了鞋,着实是与佛越学越远。可又一想,平常就是佛,人道完成,也就是出世、圣人之道的完成,我这么多的事不去了结,也正是要完成人道呣!就对了镜中的她,叹惜是老了、丑了。把头发拢后去,重新别好卡子,幽幽地自己对着那一个自己苦笑了一下,又苦笑了一下。

心彻底地是凉了,虞白这个中午没有吃饭,说是头晕,就上床去睡了。库老太太当然不知道虞白的心事,但究竟是怪异之人,从街上买菜回来,瞧她已睡了,猜出是又有了沉重的心事,也不去埋头剪纸,鬼魂一般地踮着小脚从这个房子出来,又悄没声地到那个房子,然后把所有的窗都关了,窗帘拉严,独自也一动不动盘脚搭手坐在厅地的中间。

虞白蒙了被子睡了一觉,这一觉感觉睡了百年千年,待醒过来,觉得浑身在痒,坐起来挽了衬衣衬裤,蓬头垢面地就往厕所去,又用“洁尔阴”药剂涂洗了下身,走出来,猛然看着库老太太枯木一般坐在厅地上,黑暗里两只眼瓷一样放光,吓了一跳,说:“哎呀,你吓死我了!”库老太太说:“吓死了还能说话?”虞白说:“你在那儿做什么?真的吓死我了!”库老太太说:“那好,吓死一个虞白还活着一个虞白。”虞白笑着往卧屋去,坐到床上了,却问道:“你说什么?该死的就让死了?”库老太太“嗯”了一声再不答她。虞白想了想,说:“就是,就是。”穿了衣服起来梳头,头梳得光光的,还抹了唇膏,描了眉毛,又翻箱倒柜取了一套新衣服穿了,走出来说:“你瞧瞧,我这身衣服好看不?那身衣服穿久了,痒得不行了。你怎么把窗帘全拉严了?”库老太太站起来打开了窗帘,虞白把脏衣裤就丢在盆子里,库老太太已从厨房炉子上提了一壶热水去浇烫,说道:“哪能不痒?有虱子呣!”虞白说:“有虱子?我有虱子?!在乡下生过虱子,十几年了我还没有见过的,我能有虱子?!”走近去,库老太太从水面上捡起一个烫泡死漂着的虱子。虱子很白,胖胖的。库老太太说:“这么好的衣服上生虱子?我身上可多年不生虱子了,真的,这虱子不是我带来的。”虞白并不怀疑虱子是库老太太带来的,但自己竞生有虱子,她简直不敢相信,这虱子——中国的古老的虫子——怎么就生在自己身子上?!是西京城里还存在着这类虫子呢,还是自己的血和气味适宜于这类虫子的滋生?虞白恶心了自己,打开淋浴器从头到脚洗了一遍,并且要把那堆脏衣扔掉,库老太太不愿意,把泡衣服的盆子端到后院的树下去了。

两天里,虞白心里不干净,趁库老太太出去的当儿,就把盆子里的衣服扔到了垃圾桶,回来只是观察库老太太的那一堆剪纸。木知怎么,她决定跟库老太太学剪纸呀,每日或坐或卧地读几页《金刚经》,先是读不进去硬读,后来读进去了,又常常读得什么也没有了,连自己都没有了,赶忙打住,学起剪纸,剪得满地的鱼虫花鸟、山水人物。一个夜里,突发奇想地拿了一些废布来剪,就躲到卧屋去,越剪越有兴趣i然后用糨糊把剪出的布和图案往一块大布上贴,随心所欲地来剪来贴,竟然是布上层层加布,显出色彩复杂、质感极深厚的效果来。她就异常兴奋地开门出来让库老太太看,库老太太也是在厅里剪纸,当下看呆了,说:“虞白,你咋这能的?!”虞白说:“我这是学你老的,却怎么也学不会你叠一沓纸一剪子剪下去。”库老太太说:“你这是布堆起来的画嘛,你这鬼女子,你这要比我强呀!”虞白说:“大娘说哪里话,你是剪纸,我这就叫布堆画;布堆画还不是从剪纸脱胎出来的?你就是我的师傅哩!”库老太太转忧为喜,说:“你肯给我当徒弟?”

虞白说:“这画只要外边认可,我当然是你老的徒弟。”库老太太说:“咱师徒二人以后就弄这项,剪法上的窍道可不敢往外透的,你瞧,这一刀就没剪好,花这么掏着剪才是。”两个人都激动不已,一直剪到天亮。天亮了,民俗馆山墙处透过来一片白光在窗玻璃上,两人坐在一堆纸剪的五毒、布剪的五毒旁边,差不多都累得没了站起来的力气,相对着,无声无语。后来就扭头看窗外,看着了那棵白皮松的顶端,星星都坠落了,一轮月还在,残缺不全——十五的月亮是圆满,才是十七日,月亮却残了,而且很快就要落下。一老一少的女人都怀了各自的心事,还是不说话,将扭举的脖子转过来。虞白说:“大娘,咱怎么都不说话呢?”库老太太说:“还说什么,这纸这布都说了。”虞白突然想到《金刚经》上的话:

如语。随即摸了剪刀,嚓嚓嚓地剪出两字,说:“大娘,咱也是艺术家了,咱也得有个画斋名吧?”

跟库老太太学会了许多刀法,虞白就专门去买了一捆粗白棉布,回来以自己的爱好,染成各种颜色,又到布匹市场上收购乡下醋染的石染的条格的土布,布堆画越做越奇,色彩越来越艳。月里的二十三日,库老太太拿了一幅布堆画和一卷剪纸在街上兜售,一张剪纸五十元,卖了四张,布堆画卖了一百元,私自扣了二十元,回来给虞白交了八十元。虞白没想到老太太会拿了画去街上卖,心下有些不悦,但既然已出卖了,也没再多指责,只把钱给了老太太让做零花。老太太见虞白不高兴,心想自己那么高的价推销了布堆画,倒一肚子委屈,也不肯要那钱。师徒两个闹了一场小小的肚皮官司,吃饭时也少了往日那么多话。

吃罢饭,虞白读了一会儿《金刚经》,就午休了,不觉做了一梦,梦见自己突然穿上了一身男装,那帽子是那一种工厂里常见的劳动帽,帽檐挺长,她是把长长的头发盘起来,刘海也窝上去,显得脸盘也大了许多。脚上穿着一双高跟厚底的牛皮鞋,有点像电影里出现的美国兵的装束,但鞋带勒得没有那么密。腰里是系着一条真牛皮腰带的,宽宽的,没有挂短枪,也没有长剑,哐当哐当的是一把藏刀,刀有些弯,如牛的抵角,刀把上嵌着红的黄的玛瑙。刀使劲拔才能拔出来,有一道明显的血槽,她随便捅,捅倒了一头羊的。——她就是这身打扮,去远方流浪。她似乎一直在往西走,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有了茫茫的草原,一望无尽的绿,在想:如果有一辆车,她是可以驾驶的,因为到处能开车,也不可能与别的车相撞,只是到了那天边和绿边,咕咚,车就掉下去了。但后来,不知怎么又是在荒原上,纵横着沟沟壑壑,月亮真是如刺儿一样停在沟垴,黄麦菅的草丛里卧着崖鸡,一动不动的似土石疙瘩,有一只老狼在一棵树下号哭。狼的哭如妇人哭,险些迷惑了她,她故意说:狗!狗!狼就向她走来,蹒蹒跚跚,她立即惊叫:狼!狼——!一经识破,狼掉头而去了。这一切她都不怕,甚至还唱着,在一条很窄的路上走,路边就有了一些原木做成的小客栈,所有的人都在看她,夸奖她是一个英俊的少年。在经过了一个大石磙碾盘,一头叫驴在尘土里翻身打滚,腾起的土雾里,她回头一瞥,瞧见了在一座木屋的半开半掩的门边,一个漂亮的女子正在看她,眼光里她看出了一种羡慕。她越发来了精神,故意昂了头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可能是天要黑了,或许是两边的山太高挡住了太阳,她刚刚从一块石头上跳到另一块石头上,有一声喝:“站住!”便从左右两边跳出两个大汉,明晃晃地举了刀。她意识里是这两个汉子一直藏在那一片茅草中的。她没有惊慌,不停地提醒自己不敢惊慌,故意并不立即将手按到腰里的刀把子上去。汉子问:“干什么的?”她说:“流浪。”说完了觉得不妥,不妥就不妥,说出口就不能改变。汉子明显地愣了,喝声也比先前软了许多:“流浪?到哪儿?”她说:“西藏。”她不知怎么开口就说出西藏?但她看见了两个汉子在交换眼神,然后一个已跳在她面前,说:“你知道不知道高大王的领地?”她说:“高大王是谁?”一个汉子笑了一下,似乎在嘲笑她的无知:“高大王你都不知,算什么流浪汉?大王的领地,鸟也飞不过去的,你是寻死来了?”这时候她倒有些害怕了,却一梗脖子说:“你们算什么东西!——大王呢?我要见他!”那汉子说:“大王是你能见到的?砍了你的头去见大王吧!”刀就举起来,白花花一道亮,在石头上闪着一串碎花,却听得山头上一个闷声:“谁个要见我?”她仰头看去,却是在前面的一个屋般大的黑石头上,坐着了一个人。这人并不像持刀者的凶恶,脸面光洁,没有胡须。一个汉子就抱了拳说:“大王,这是个流浪汉,他说要见你的!”过来推搡她,一丛棘荆绊了她的脚,身子一前跄,帽子掉下来,一头长发扑涌一下撒下来,她明明白白地看见山大王和那两个汉子都惊呆了,几乎同声叫道:“是个女的!”在这一瞬间里,她意识到了是自己的美丽惊呆了这些土匪——美丽在这个时候能战胜邪恶,她的自信心陡然而增,就站在那里,头颅高仰,让风吹动了长发,脸上平静如水,她觉得她那一阵美丽极了,也高贵极了,两个小匪的刀是哐啷啷掉在了石头上,溅着火星,又滚到草丛,如两柄月亮一样在草里闪耀。

他们在说:“大王,她能做压寨夫人的!”大王就走下来,绕着她转,每一次转到她的面前,她的目光对着他,他就怯了,赶忙看到一边去。大王说:“简直是美神么,我怎么能配得上她做压寨夫人呢?姑娘,如果你愿意,咱能做个朋友吗?能到山上坐一坐吗?”大王是那样的谦恭,动作也文质彬彬起来,似乎还弯了腰,做了一个请她的手势,她拿做的架势一下子软下去,撒腿儿就逃,没想怎么也跑不动,回来看看,是她的衣服后襟挂在了一棵树桩上,而且也挂住了影子。影子怎么也挂住了?一纳闷,就醒过来了。

醒过来的虞白,睁眼发觉自己是睡在软和和的床铺上,做了一场梦的。抹着脸上湿淋淋的一层汗,回想回想梦境,倒觉得有意思,独自在屋里笑了一声。这时候,库老太太在厅里说:“你睡醒了吗?睡醒了快出来,有人等你多时了。”

虞白穿好衣服从卧屋出来,厅里沙发上果然坐着饺子宴酒楼的礼仪小姐小史。小史把自己的墨镜戴给楚楚玩,忙说:“白姐,我是来叫你去饭店的,大娘说你正午休,让你多睡一会儿的。”虞白说:“什么事,这时候清朴让你来叫我?”小史说:“那个丁琳姐姐来酒楼了,她一定要让你也过去吃饭的。”虞白说:“她来就来了,又不是皇帝娘娘,倒要召见我去?饭我吃过了,大娘,你说去不去?”库老太太说:“丁琳好久不见来了,能去就去吧,不吃饭也说说话儿,你要去了,把布堆画也让她瞧瞧。”虞白也便进卧屋去换衣服。

去了饺子宴酒楼,丁琳请了三位杭州来的朋友已经在那里吃凉菜喝桂花稠酒,虞白去了,互相做了介绍,吴清朴就招呼店员上饺子。杭州来的一个女的一直在看虞白,看得虞白也不好意思了,只把壶里的稠酒给客人添,言道多喝,这是当年杨玉环喝的酒,有美容作用呢。那女的就说:“你一进来我就注意到了,男的看你,女的也看你,人见人爱的!”虞白说:“老了老了,你瞧我这眼角纹。”两人说开来,消除了生疏感,说服装,说发型,说首饰,虞白应酬了一阵,就觉得无聊了,说:“咱们真是女人,丁琳都在嘲笑咱们了,快吃些——你尝尝这个。”饺子是上了一笼又一笼的,每一笼都不同,吃过了一品香、海发、玲珑翠、四喜、鸡汁菱角、虾米雪莲、玉蝶、如意??五十四种,最后端上火锅煮珍珠饺。店员介绍说,相传八国联军攻打北京,慈禧太后西逃,在西京的一天夜里,提出要吃饺子,御厨便用鸡脯肉包成这珍珠饺,慈禧见饺子包得精巧,心绪大好,就吃了三个,这火锅珍珠饺从此便传了下来。店员介绍完,客人都一哇地叫好,说这故事优美,吃饱了也想再尝尝的,就问:“慈禧心情好了,才吃三颗?!”丁琳说:“这你问虞白。”虞白笑而不答。丁琳说:“鬼知道慈禧吃没吃过饺子,这解说词是虞白的作品哩!”虞白说:“你又怎么证明慈禧没有吃过这样的饺子?”大家都哈哈笑起来。虞白觉得丁琳噎她,在众人笑时就偏了头去听箫。酒楼新近请了两位乐师,一个是十八九的女人,穿一身旗袍在弹琵琶,一个是短衣打扮的男子吹箫。众人见虞白侧耳听乐,也都停着听了一会儿,丁琳有心要给虞白台阶下,故意翻她的背包,说:“这又是什么剪纸,让远路朋友开开眼界儿。”展开来,却是一幅彩布画。

丁琳叫道:“你给客人讲讲,库老太太怎么做这剪纸画!”虞白说:“你好好看看,这是剪纸还是剪布?”丁琳笑道:“好,好,我不识画,你说吧。”虞白就介绍了这是她剪的布堆画,才学着做的,要大家提提意见。众人惊叹不已,那杭州女的就当下要虞白和她手拉了画让照相,并提出能不能多做一批这样的布堆画,她们公司要高价收藏呀!虞白刚要说什么,却突然附在丁琳耳边小声说:“他来了,我得避一避。”就闪进厨房那边去了。

丁琳还莫名其妙,就听得楼下一片吵嚷,是吴清朴与人寒暄,随即嘻嘻哈哈,楼梯口就冒出几个黑脑袋来。丁琳看时,来的正是夜郎和两个陌生人,心里就暗暗惊讶虞白的精灵,怎么夜郎才一进店就感觉到了?过来说:“恭喜恭喜,夜郎当了官了!”夜郎脸色涨红,说:“我怎么当了官了?”丁琳说:“那怎么老见不上你的面呀?”夜郎说:“这就叫贼喊捉贼!是你见不上我还是我见不上你?我在家里也寻思,什么地方得罪了人家呀,怎么像瘟神一样被人避着,难道友谊就像玻璃棒儿一样脆,说断就断了?!”丁琳说:“好了,不说了,咱们只图打嘴皮官司,冷落了你的朋友!我告诉你,乐社再活动,你必须一如既往地要通知我们的,我给你留个传呼机号吧——机子已经买了,还未办手续,过几天就能用的。”夜郎当下记了传呼机号,把两个陌生人介绍给了丁琳。丁琳说:“原来是图书馆的,夜郎的老同事呀!”一个就说:“你可不敢把传呼机号给夜郎的。”丁琳说:“这我不怕,夜郎看不上我当他的情人,我想当人家的传呼女郎还当不上的。”那人却说:“他不传呼你却小心他整你!”丁琳说:“这话我不懂。”夜郎就笑,一边喊吴清朴,说:“上三荤三素六盘菜,提一瓶好酒来,饺子各样来一笼,今日不要你免费也不要折价,我请客的!”一边低了头对丁琳说:“我今日用传呼机出了一回恶气哩!”吴清朴就招呼店员端上酒菜,笑着说:“今日口气这么大,莫非在哪儿发了财了?!”夜郎说:“你来也听听。”就眉飞色舞说道开来。原来夜郎得到颜铭说图书馆长要提拔为文化局长的消息,肚里一股气就发胀,去图书馆寻找以前的两个朋友,获得了图书馆的集体传呼机号,就给每一个人打了传呼,内容一律是:“馆长将要提升局长,今日在西京大酒店二楼设宴,请你去祝贺!”一个小时内,一百五十个馆员都收到了传呼通知,一时议论纷纷,馆长怎么要提升呀?要提升了让人去祝贺这不是硬逼人去贿赂吗?夜郎见阴谋得逞,便拉了两个朋友来酒楼吃饭。夜郎叙说一遍,吴清朴和杭州来的客人都一时无语,丁琳抓了糖果盘里的一颗奶糖吃了,糖胶在牙上,搅了搅舌头,说:“夜郎,你墙高马大的人,我只说你是撂原子弹的,却使这小伎俩,倒有些缺德了!”夜郎正热着,怔了一下,说:“对这号人还有什么道德可言?生杀升降的权利咱没有,只能这么出出气了!”丁琳说:“我的传呼机号给你了,我可警告你,不许在我的传呼机上做什么坏事情!”夜郎说:“你现在看我真成小人恶人了,我哪里敢对你使坏?以后我每日给你传呼机上留一首赞美诗呀!”丁琳说:“社会上像你这样的人多哩,我在家里,常常收些莫名其妙的电话,最近一个时期,老是晚上有人打电话,接起来又没了音。”夜郎说:“这我教你个办法,你整日不洗脸,不梳头,穿烂些,人太漂亮了就有人性骚扰的。”丁琳说:“去去去!”夜郎正经说:“你舍不得漂亮了我再给你教个法儿,有不明不白的电话打来,你不要生气,就扣电话耳机,也不要对骂,而心平气和地说:我给你念咒。就咕咕嘟嘟随便念些什么,对方不明你是真是假,也就不敢再来电话了!”在座的都说这是好办法,喜得丁琳说:“夜郎到底有经验,黑道红道的事都知道!”夜郎说:“我是小人坏人嘛!”丁琳说:“说是小人真是小人,刚才说了你一句,你还记在心里啊?!你给我教了好法儿,我回报给你个东西!”夜郎刚问是什么,图书馆的两位客人一前一后身上的传呼机响了起来,掏出看了,上面分明打出字样:“馆长设宴之事纯系造谣,请勿上当。宫长兴。”两人顿时脸色灰暗,夜郎也细细看了字样,说:“把他的,刚才咱们疏忽了,搞集体传呼,也传到宫长兴的传呼机上了。这也好,咱们要的也不是让馆员们去西京大酒店,就是要糟踏糟踏他姓宫的,让他也知道你馆长群众基础差着哩,有人在反对你的!来来来,咱喝酒,让姓宫的这阵儿在家生气骂老婆打孩子去吧!”三个人端了酒杯喝了,夜郎还是笑了笑,已显出尴尬,就问丁琳:“你回报我什么东西?”丁琳头伸过来悄声说:“虞白也来啦。”夜郎急问:

“人呢?”丁琳拉夜郎往操作问来,操作间却没有虞白,厨师说她来呆了一会儿就从后门出去了。

虞白没来见夜郎,是虞白认为夜郎并不是来看她的,而且在酒楼这样的场合相见,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她在操作间呆了一会儿,听见夜郎在与丁琳说笑,估计丁琳肯定会告诉说她也在酒楼上,她就在操作间等着夜郎,也准备了见了面奚落他一顿的言语,但是,虞白在操作间呆了十多分钟,夜郎并没有来找她,她就在心里说:这好,这好。从后门走回家去睡了。

此后的三天,虞白只是买布、染布、剪裁、堆贴,制作了一幅一幅布堆画,而且一边制作还一边放了录放机唱盘,唱的是姜白石的曲,自己还跟着唱:

……问后约、空指蔷薇,算如此溪山,甚时重至。水驿灯昏,又见在、曲屏近底。念惟有、夜来皓月,照伊自睡。

库老太太听不懂唱的什么,音调却是心慌,说:“你不要唱了好不好?你一唱我就犯胃疼,要吐酸水。”虞白住了声,笑着说:“是吗?”老太太说:“不怕天,不怕地,就怕妇道唱个曲。常言说,男愁哭,女愁唱,我在老家的时候走夜路,心里越是害怕,嘴里越要唱唱曲儿的:”一句话,虞白的眼泪骨碌碌滚下来,歪了头就去后院取小矮凳了。回来关了录放机,也不再唱,也不说话,闷了半日,才说:“大娘,下午了咱们出去看看家具去;天渐渐也要凉了。得给你买一张沙发软床哩。”库老太太说:“你还叫我在这儿过冬呀?”虞白说:“只要你不嫌弃,你在我这儿住一辈子吧。”库老太太就知道虞白心绪不好是什么原因了,便试试探探地说:“就是住一辈子,这折叠床也好嘛,那沙发床倒睡了腰疼;几时夜郎来了,让他帮着把家具挪挪地方,折叠床支到那边墙角就是了。”虞白说:“要他来干什么?挪家具咱俩能挪的!”口气粗粗的。

库老太太没有再言语,第二天虞白去街上买布料子,回来说困,抱了《金刚经》在床上读,后来就瞌睡了。库老太太开火烧滚水,将盛鳖的盆子端来,用一根筷子去逗鳖,鳖咬了筷子,脖子伸出四指余长,库老太太就提出来立即拿刀剁,鳖头掉在地上,没头的鳖则塞进锅里去煮了。

虞白睡下不久就开始了白日梦,梦见自己又是一身牛仔服,腰里别着一把小藏刀,去流浪了。她这次仍是要去西藏的,翻过了几座雪山,突然就见到了太阳。她意识里似乎已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梦书上讲,人是轻易梦不到太阳的,但她却梦见了太阳,梦见太阳又预示了什么呢?她还在暗暗地说:我这不是做梦吧?但愿不是梦的。就继续往西走,天就黑下来。天黑得特别的快,立即就是漆黑漆黑的了。她又发现了火,火像红绸子一般飘,而且离木柴很高,里边是白色,再是红,再是黄,外边是一圈蓝。走近去了,原来是一群乞丐绕着篝火在吵闹,他们都穿着皮大袄,是陕北牧羊人穿的那种光羊皮,羊毛不朝内,朝外,用草绳系着腰,露着脏兮兮的肚皮子。乞丐们就看见她了,其实他们都没有先扭头,皱皱鼻子说:“来人了!”虞白想,我身上有气味吗?是他们闻到气味才发现我的吗?我之所以身上生过虱子,虱子也是闻到了这种气味吧!乞丐们惊疑的眼光在看她,她看见他们的手在怀里抓,一定是在抓虱子,她身上也就痒痒起来,但她镇静着自己,故意做出赖赖的样子,扑沓就坐在那灰土上,伸手在火堆边抓了一颗烤熟的土豆吃起来。乞丐们叫起来:是个乞丐,又多了一个乞丐!??似乎他们相处得很好,并没有发觉她是一个女的,就有人立在那里从裤裆里掏东西尿尿,她把脸扭过去不看。他们叫嚷你为什么不尿?说在火堆边尿尿不怕冻的,如果没有火,你一尿就冻成冰棍儿要把你撑在那里了。这时候她有些担心,害怕这一夜如果和他们住在一起,狼是不用怕的,怕的是他们要脱了衣服和她打对儿睡。她就在假装去找柴火的当儿,悄悄地溜掉了,她听见他们在许久不见了她而大声呐喊,不知道她的名字,喂喂地叫??她拼命地逃跑,终于看见了一个村庄。说是村庄,言过其实了,这仅仅是一个独户人家。她开始敲门——月下僧敲门——啷啷啷地敲,开门来的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她当然在说自己是路过的,要投宿,可以付出比住一般客店多一倍的钱的,那老头就说这房子就他一个老头子。她希望的就是只这一个老头子!他安排她住在厨房的茅草窝里,茅草窝很暖和。她弄不明白这茅草窝实在比家里的沙发床要软和和温暖!她很快就入梦了,但梦的是什么,她记不起来,后来就听见一片吵叫,有人在打门,有老头在苦苦哀求,更有人在吓唬,在抽打,门就嘎喇喇踢开了,一群人举着火把围着她站了一圈。这伙人竟然是那帮乞丐,他们用得意的眼光瞧她,嗤笑她,咒骂她,一把揪了她起来,同时有人从案板上抄起了一把菜刀向她脖子上砍来??

虞白在梦里大叫了一声,已从床上扑下来,鞋也没穿就跑出了卧屋,她是喊库老太太的,却正好看到库老太太刚刚剁下的鳖头。梦在瞬间被惊得没踪没影,虞白急问:“你把鳖杀了?你怎么把鳖杀了?!”

狗子楚楚也从后院白皮松下跑进来。库老太太用双腿夹住了狗头,说:“这鳖该杀的。还留着这鳖干什么?”库老太太并没有犯了错误的惊慌,很坦然,甚至面带微笑,好像替虞白办了一宗好事。虞白一时怔住,便平静下来,心想老太太一定有什么感觉了,或是老太太知道她的心思了。而库老太太杀掉了夜郎送给她的鳖,这预兆着什么呢?倒使她多少有了几分悲痛又有几分解脱。库老太太擦了擦溅在手指上的鳖血,盖好了锅盖,还压了一块石头,说:“你已经瘦得多了,女子!这鳖汤是大补,你该养养自己精神头儿呢!”虞白没有言语,走过来痴眼看着掉在地上的鳖头,用手抹了抹案板上的血水,就走过去打开窗子,没想刚一开窗就瞧见后院子的假山下卧着一只猫。这猫是民俗馆那边饲养的,它威逼了民俗馆的老鼠,也威逼了她家的老鼠,还常翻墙过来同楚楚戏耍。虞白就返身过来,说:“这鳖头让猫吃了罢。”弯腰去捏,没想掉在了地上的鳖头竟没死,一张嘴就咬住了她的中指。虞白吓得一声厉叫,用另一只手去抠,越抠鳖头咬得越紧。库老太太忙说:

“我只说鳖头生性是见什么咬什么,没想剁掉了还能咬!这一咬天不打雷它是不松口的,你快把手指伸到热水里,看它松不松!”就舀了一勺滚水,虞白将指头连鳖头伸进去,老太太使劲敲打锅盖,鳖头的口松开了。虞白看那中指,深深地印着两排牙痕。

服装街的老板不停地给颜铭打电话,使得阿蝉也不耐烦了;阿蝉因小翠要回家去定婚,两人闹过一场,甚至动了手脚,撕烂了衣服也撕烂了脸,阿蝉的心情就极不好,一接电话又是干渣渣的一个男人声要找颜铭,就砰地把耳机按了。颜铭最后见到小翠,是小翠从城隍庙会上买了一枚桃核刻的小猴儿来送阿蝉的,阿蝉不在,撩起衣服让她瞧被阿蝉拧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臀。颜铭正色数落过阿蝉,阿蝉说她爱小翠,就像那个小老板也爱你颜铭。颜铭气得脸都白了,她警告了阿蝉不许将电话的事告诉祝一鹤,更不得告诉夜郎,还当着阿蝉的面把并不起作用的水晶石扔到垃圾箱去。时装团老板的情人是一个服装设计师,多年来,设计了新的时装就让时装团的模特试穿,参加过数次比赛,已经有了声名,就开办了一家全市最高档的服装精品屋。为了配合开业,时装团日夜排演着老板情人的系列作品,颜铭既要去排演又要回来照顾夜郎,忙得心力交瘁,而小老板偏要纠缠,颜铭就找到晓席告苦。晓席把此事告诉了同居的根成,根成还好,领了颜铭去寻着一个叫张炯的人,张炯又带了颜铭直接去小老板家。小老板不在,其爹战战兢兢,问:“你是谁?”张炯说:“我是谁?说出名字你就知道了,张炯!你告诉你儿子,识相些,他再纠缠我的女朋友,老子就卸下他一条腿来!”随手拿走了桌上的一条香烟。颜铭并不知道张炯是什么人,但此后那小老板再也没有打来电话。待到服装精品店开业的那天,展示表演中,颜铭穿着的是一件家织土布制作的服装,大俗大雅,极富特色,博得满堂喝彩,自个心里也十分得意。开业典礼完毕,正往家走,一条巷里却遇见了小老板,小老板挡住了她,说:“颜铭,你没良心,你哄了我!”颜铭说:“就是的。”小老板说:“鲜花插在牛粪上了!”颜铭扭头就走,小老板可怜兮兮地说:“颜铭,颜铭,你真是个狠心女人,你拿了我的水晶石,又浪费了我的感情,你就这样走了?”颜铭就站住,从怀里掏出五十元钱要付给他。小老板伸手来接钱的时候,却抱住了颜铭,而且立即将舌头塞进她的嘴里,颜铭手脚并用地挥打,就又逃回时装表演团,趴在水龙头那儿七遍八遍地漱洗着口舌。这时候,团里一个女孩就过来叫她,说:“颜铭,你又换班子了?”颜铭说:“你这是欠掌了嘴!真个是七十年代人见人问吃了没有,八十年代人见人问发财了没有,九十年代人见人问离婚了没有!”女孩说:“你和夜郎的事我当然知道,可已经是第三次了,一个留小胡子的男人声称是你的未婚夫来找你,现在又来了,在门口打问你哩!”颜铭说:“是哪个不要脸的?我瞧瞧,抓了他的人皮下来!”方转过墙角,就瞧见张炯在大门口和人说话,当下变脸失色,闪到墙后,叫苦道:我这是怎么啦,总惹这些事,这个张炯可比不得那个小老板!立即往院子后楼上跑,让女孩去大门口哄说颜铭不在。

张炯疯了一般地寻找颜铭,常常在表演团表演时他就出现在台下,有一次就闯到后台,来和颜铭说话,颜铭因在后台便壮了胆斥责他,张炯愤怒起来就抽了她一个耳光,骂道:“你走着瞧吧,我要看上的人谁也别想再娶,除非你老死不嫁人!”颜铭到了这一步,只得把事情的经过说给夜郎。夜郎当下把一把菜刀揣在怀里,要去找张炯,颜铭一把抱住,流着泪说:“我不给你说是嫌你好冲动,我已经把事情没处理好,你难道再要惹出乱子吗?他张炯就是再大的街痞流氓,他总不敢把我杀了剐了,我要去表演,晚上你来接我就是了。”夜郎终没有去找,却以后出门腰里系一条铁链子腰带,又从宽哥那里哄说自己早出晚归不安全,借了一把防身的BS一2微型电警棒让颜铭装在背包里。

颜铭有了电警棒,自己给自己壮了胆,几次表演完也没让夜郎接她。一日中午,她去街上排队买羊排骨,又瞧见旁边有卖乌鸡的,一心想乌鸡汤是大补,便过去问价钱,不想鸡摊后的门面房里,正坐了喝茶的张炯,她忙不买了乌鸡,低了头藏在买排骨的人的背后,但张炯还是发觉了她。她只好跟他走到一座楼的侧边,张炯说:“颜铭,我真的爱你爱疯了,夜夜都叫着你手淫,若是要孩子,我也是糟踏了几个了!”颜铭说:“流氓!”掉头就走。张炯一把扯过了她,吼道:“我没说完你就走?!”颜铭说:“你要怎么样,你个臭流氓!”张炯一脚便把颜铭踢倒在地上,倒在地上了,颜铭才记起背包里装有电警棒,但肋条疼得她爬不起来。周围的人立即围上来,叫喊为什么打人?张炯吼道:“谁也不要管,她是我老婆,我怎么教训她是我的事!”上去又揪了颜铭的头发。恰好阿蝉也出来买发卡,一下楼瞧见有人打颜铭,跑近来要帮忙,跑近了又不敢动手,返身飞也似的跑上楼喊夜郎。夜郎一时紧急,随手抄了一根拖把下来,和张炯就打在一起。夜郎力气大,又在火头上,一拖把打在张炯的肩上,张炯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夜郎扑上去再打第二下,张炯爬起来就跑,众人一声喊地往前撵,那厮竞横穿了马路,抢先一步跃过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嘎喇一声急刹车,骂道:“寻死呀,寻死呀!”张炯翻过路中间的隔离栅栏,挡了另一辆出租车逃跑了。

夜郎返身回来看颜铭,颜铭靠了树坐着,泪水汪汪。扶着上了楼,解衣看时,左肋部一大片紫红,手已不敢去摸。夜郎担心肋骨断裂,陪颜铭去医院检查,整整忙活了两个小时,医生让颜铭在候诊椅上休息了,叫夜郎进去,说:“还好,还好,那一脚是踢在肋子上的,如果再往下低一点,孩子就保不住了。”夜郎说:“什么孩子?她是二十多岁的大人了。”医生说:“你倒幽默!”夜郎才醒悟是怎么回事,再没敢多言,退出来搀了颜铭往回走,虽然竭力地要心平气和,仍控制不住,问道:“你感觉怎么样?”颜铭说:“好多了。”夜郎说:“你瞒我什么了。”颜铭说:“我怕你又往别处想,所以没及时告诉你,今日你也看见了,就是那个流氓样。”夜郎说:“我不是说这个,还有哩。”颜铭说:“还有什么?”夜郎心里悲哀起来,说:“没有了也好。”路过一家饭店,就进去买了一包红糖。夜郎这时细细地打量着颜铭,颜铭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变化,腰肢依旧苗条,便怀疑起医生的诊断了。但他还是说:“医生嘱咐了,明日让你去妇科检查的。”颜铭说:“我也想去检查的。”夜郎说:“也想去的?得了什么病了?”颜铭说:

“女人的事。”夜郎心里又沉起来。两人到家,颜铭和阿蝉做煎饼,夜郎吃了半碗就饱了。

第二天,颜铭去医院了,夜郎哪儿也没有去,就在家里等消息,心里乱得如麻。他想,如果再做妇科检查是真的怀孕,这孩子是谁的呢?他是和颜铭有那么三四次,可除了第一次,后边的都是排在体外的,那惟独的一次就那么准吗?既就是那一次就应了,颜铭怎么没有给他说过???是谁呢,是时装表演团的某某?似乎不可能。是那个小老板还是张灼?张灼敢在人多广众之前如此打她,口口声声颜铭是他的老婆,莫非是他?颜铭厌恶他,多半是颜铭并没有与他主动过什么,是那贼东西强暴过她吗?

直到了中午,颜铭回来,一见夜郎的面就哭起来了,说:“医生说我怀孕了,这是怎么回事呀?怎么我就怀孕了?!”夜郎说:“是吗?——昨天医生就告诉我你是怀孕了。”颜铭说:“那你怎么不说明?”夜郎说:“我是要听你说哩。”颜铭说:“可我丝毫没有感觉,几个月没有来月经,我还以为是患了什么病了??怎么我就怀孕了,这个时候怎么能怀孕呢?”

夜郎说:“是谁的孩子?”颜铭睁大了眼睛,说:“这你问谁?我说不敢不敢,你说没事没事——这下丢人死了!”夜郎说:“不管是谁的,你放心,我会照顾你的。”颜铭的眼泪刷地流下来了,说:“不管是谁的?这就是你说的话吗?你说是谁的?除了你还能有谁?!”跑进卧室呜呜地哭起来。

夜郎见颜铭这么发脾气,倒觉得颜铭是恼羞成怒,因为心虚,才这般厉害,就也窝了火,要说出一堆挖心的话来戗她,又念及毕竟有孕,怕她受不了伤了身子,呼呼呼喘了几声,一甩手出门就走。走到楼下食品店,买了一大袋人参蜂王浆、桂圆精、奶粉、果珍之类又提上来,放在门口就走了。他去了戏班一趟,戏班还没有演出回来,与看门的老头搭讪了两句,也没甚心情,又极力想找人说话,赶脚去了宽哥家。宽哥没在,胖嫂子在一间房子里踏缝纫机,问了,脚也不停,拿嘴往对面的房间努。对面房间支着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还是没人。过来再问胖嫂,胖嫂说:“人不在呀?人不在就不在了。”夜郎说:“到哪儿去了?”胖嫂说:“这我问谁去?他的事你不要问我,我的事你不要问他——我们分居了。”夜郎这才注意到这间房子里也是一张单人床的,噗地就笑了,说:“好!现在有大房间了,有条件分居的!冬天也快来啦,四只死死脚看谁给暖呀?”胖嫂说:“夜郎,我总想不通,他这号人怎么还能评上先进?!常言说爱国家,那也就是爱国爱家么?咱的男人在外帮这个买煤呀,帮那个去医院呀,可给这个家买过一颗粮还是买过一根菜?挣的钱还比我少一元五角,这我甭说了,你挣了钱总得交我吧?今日碰上一个人需要钱你掏三十二十,明日来人哭个穷,你掏三十四十,招了多少骗子到门上来!上一礼拜日,一个人来找他,八杆子打不着,仅仅听人家说和他是同乡,要借钱,他就掏了五十,鬼知道过后还不还,肉包子打狗去了能回?这号事他不是只经过一次两次了!我说他,他倒和我犟,你知道他犟起来是个什么样?我烦得很哩,他能糟踏钱,我也浪费呀,你当我不会豪华吗?星期一我就去买布给我做衣服呀,这个家咱就踢蹬着过!往世上看么,哪一个男人不是挖扒顾家?人家像人不像人的当个小官儿,家里什么不是人送么?!你讲究是警察,自己没个架子,别人谁还把你放在眼里,送你东西?哼,猪没个身架子都不长哩!他就又犟了,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我把他的警察帽摘下来扔了,我是嫁了个丈夫还是请了个党委书记?我们就闹翻了,床也一分为二,各过各的。”夜郎一直笑着说:“活个宽哥也不容易,书上说一个有成就的男人后边总是站着一个伟大的妻子的,你这不是成心给先进人物的脖子下支砖吗?”胖嫂说:“夜郎你碎仔也教训我了?!”夜郎是小,在胖嫂面前老是长不大,当下还是涎着脸笑,却不得再说什么。胖嫂又骂了一通,见夜郎已不接话,气也慢慢消了,说:“你有啥事?”夜郎要说自己的心事,想了想,话到嘴边却止住了,说:“没事。”胖嫂说:“没事了到厨房寻吃的去,冰箱里有酸奶,笼里有包子,豆沙馅的。”夜郎去吃了两个豆沙包,就告辞回来,但他没有回祝家,在保吉巷同秃子他们又玩了一下午麻将,直至天黑又天亮。

一个下午和晚上,夜郎不归,颜铭发愁了,她知道夜郎在怀疑了她的不贞,可孩子确确实实是夜郎的,她要等着夜郎来了,细细地说给他,夜郎却不回,看样子暂时不会再来了。颜铭一肚子的委屈没人诉说,只好来找宽嫂,连羞带气诉说一通,宽嫂才明白了夜郎来的意图。她又气又恨,先训斥没有结婚怎么就敢同床共枕?到底是夜郎主动了还是你颜铭主动?颜铭支支吾吾说不出口,宽嫂说:“我知道了,都是不要脸的!”颜铭就呜呜地哭,宽嫂说:

“哭啥哩?图一时受活哩还想得到现在难过?哭得那么高声让外人知道了捂住嘴拿屁眼笑呀?!不哭啦!既然敢做了,就不要吃后悔药,几个月了?”颜铭说:“医生说四个月了。”宽嫂惊道:“都四个月了,你竟然不知道?没恶心呕吐过?肚子没胀过?没想吃酸吃甜?”颜铭说:“没有呣,谁知道我没踪没影地就怀了四个月,你瞧瞧腰!”撩起衣服,腹部仍是平平。宽嫂说:“我没见过你这号女人,生老鼠还是生跳蚤呀!四个月了,你想想,是和夜郎在一搭的,你要说实话,还有没有人?”颜铭说:“就是那第一回的,在租的房子里??我哪里是那号人,若是和别人,天打雷击我了!夜郎他就是不信,若是孩子能说话,他就会说出他是谁的孩子。这事我给谁也说不成,一肚子的委屈,我来给你说了,死了我也能死个清白!”宽嫂一下子虎了脸,手指了颜铭厉声说道:“颜铭,我今日可把话给你说清,夜郎他不信,我是信的,他就是不信了你他也得信我的,你要胡思乱想做出别的事体来,我就半个眼儿看你,你就背个不洁的名声去见鬼吧!”颜铭还是哭着,说:“就是不死,我还怎么工作,怎么出门见人?嫂子,上一次他就是不信我,偏偏又有这一次,我在他心里成什么人??你说有什么药没?吃了把那冤孽打下来。”宽嫂说:“四个月了,我可不敢保险!头胎孩子你就打掉,以后再要孩子就难保住胎了。标让我想想,你个死女子,我怎么就逢上你这死女子!”

宽嫂毕竟是女人家,拿不出个好主意来,送走了颜铭,心慌手颤地一条线捏不到手里来。傍晚宽哥回来,锅里煮着馄饨,宽哥却从外边买了蒸馍,刀切开夹上辣子,拿进自己的卧屋去吃。宽嫂气得在那边屋里打猫:“吃,吃,从哪儿偷的腥吃,养了,你不如养了狗,狗不舍穷家的,你走到哪儿吃到哪儿,你还回来干什么?!”宽哥也不理睬,在灯下记日记,记下了东羊巷一个姑娘骑车匕班,突然有人将一团棉纱甩向车子,棉纱搅在了轴承上,姑娘下车取棉纱,车兜里的皮包被人就趁机抢跑了。记下了兴水巷又发现三人抽大烟的。记下了西二路中段三号院姓张家的孩子失踪,西二路已经失踪过三个孩子,据分析多半被人拐卖,同院居住的那个临时房客最有嫌疑,两天前也突然不知去向。记下了军属老王家的煤块快烧完了,煤块又涨价,是继续帮着买煤块还是买煤气,煤气要买平价,平价得办证。记下了某某举报某胡同菜场有卖注了水的鸡,这得去查查。把要记的都记下了,宽哥熄了灯睡觉。睡下不久,觉得有人进来,从那短而粗的呼吸里知道是谁——不言传,闭了眼睛装瞌睡。被子被揭开一角,一堆肉溜进来。他仍是不理,翻过身给个背,背是盔甲一般。老婆一把扳过来,说:“我叫你装睡!你是我的丈夫还是旁人世人,你不尽你的责任你给我睡?!”宽哥说:“干啥吗?干啥吗?”老婆忽地把被子全揭了,说:“干啥,你说干啥?你想得倒美!我告诉你,我不是来要你那二两肉的,要不是颜铭的事,我十年八辈子也不会理你!”宽哥支了脑袋,说:“颜铭,颜铭怎么啦?”老婆说:“一说年轻的,你脸上就活泛了,没瞌睡啦?”宽哥气得又转过身去睡了。老婆再次把他拉起来,将颜铭白日说的事体一五一十叙述了一遍,宽哥就在椅子上抓衣服,从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吸。老婆说:“咦,你也学会吸烟了?好事学不来,吸烟倒会了!”夺过来自己吸。吸了两口,说:“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在外边嘴那么快的,主意那么多的,是梁山智多星,现在我讨你个主意却哑巴了?”宽哥说:“我早就说了,大男大女的在一起没个好事,怎么着?果然就出事了吧?夜郎就是那号人??”老婆说:“啥号人?”宽哥说:“这和鸡狗一样,狗一吃一盆子的食不下蛋,鸡刨着吃哩,吃一半料一半石子,鸡却下蛋的,你不让它下蛋它倒憋得活不了。夜郎是下作人,颜铭怎么就也这样?”老婆说:“啊,一有这事就怪女人啦?!”宽哥说:“世上的事真是??该生的不生,不该生的却落籽就长苗??”老婆说:“你这是说谁呢?是谁不能生?是地不行还是籽儿不行?!你拔出萝卜带出泥,你要嫌弃就写离婚书晦,我又不是热油糕粘住你的牙了!”宽哥说:“又来啦又来啦,你是来说事的还是来寻事的?

给我挠挠——”自个手就在后心搔。老婆尖叫着别恶心人,下床去取了筷子过来,宽哥已趴在床沿上,一边刮着那银屑下来,一边论说着颜铭和夜郎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