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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山路坡缓,果然并不太艰难。但毕竟还是有一定的坡度,行走时候,包的重量一分不落地全压在背上。青峦虽然看似白面书生,可从来锻炼不缀,这等山路对他而言如毛毛细雨,他只是为盛开才挑的这么缓的山坡。盛开最先兴致勃勃,还希望再分担一些青峦的负担,可一个小时之后,她开始感到背上的包原来是有分量的。原来古人老话,“远路无轻担”是至理名言。

于是,遇到秋叶绚烂的地方,他们便停步坐爱枫林晚,顺便吃东西喝水补充能量。盛开身材纤弱,本来食量不大。但是因为爬山运动了,食量有所增加。而想到吃掉一两食物,背后的重量也将减少一两,吃东西的劲头大增,尤其是看见青峦吃得多,她更眉开眼笑,那简直是替她分担啊。一点没想想,食品是AA的,青峦的食量是她的一倍,她有多不合算。

两人话题很多,专业一致本身就是优势,不知为什么,两人的爱好都有点类似。虽然这次外出盛开并没带音响,但秋风过处,山林齐响,而各色不知名的鸟儿并不畏人,跳跃着在人前欢唱引路。青峦觉得从未有过的雀跃,身上的重量简直没什么,他还可以欢快地唱歌。青峦大唱早在国内流行过的歌曲,盛开虽然不唱,但笑眯眯地看着青峦唱,最先还有点惊讶,后来便习惯了。只觉得青峦今天像个可爱的大孩子。偶尔遇到山路边一簇怒放的山花的时候,盛开还揶揄一句,“鸟语花香啊。”

直到在一条小溪边留宿,青峦赶搭帐篷,盛开掏出包中最后一些口粮铺放到野餐垫上的时候,忽然醒悟青峦把这包食品给她背的意图,原来,不知不觉间,她背上只有了两块面包,一块巧克力,一只牛肉罐头,几只水果与几包汤料调料,青峦照顾她。

秋日的夕阳带着鸟语,尽染层林。小溪边上,前前后后已经有了不少露营的帐篷,露营者年轻的年老的都有,到处都是欢声笑语,有人有闲情,居然背来了吉他,弹得一手好曲子,可嗓音嘶哑。好在唱的调子一点不差,听着并不觉得难受。

青峦安顿好帐篷,铺上防潮垫,扔下两只睡袋,钻出外面,见盛开早就准备好晚餐。小气炉烧开水,泡了两盒热热的紫菜汤;水果削皮切块,做成沙拉;牛肉已经罐头开启,野餐垫四角压上四块溪石。青峦看着心中暖暖的,笑道:“还有。”变戏法似地掏出煎咸鳕鱼,烤鸡翅,竟然还有自己做的四鲜烤麸。即便不是在山上,四鲜烤麸也已经够馋人,一向淡定的盛开简直是轻呼一声举筷便抢了过去,真没想到青峦会背上这些。而煎鳕鱼让盛开想到家中的油煎带鱼,非常有家的味道。

青峦自己上山的时候,往往带的东西很简单,只要能填饱肚子补充能量消耗就行。但他带着以前的习惯,以前他带着荷沅满山转的时候,他的书包里总带着荷沅的零食,靠那些零食诱惑着荷沅跟着他满山地跑。其实零食很简单,只有一些番薯片一些冻米糖之类的而已,但已足够。今天与盛开一起上山,他有点习惯性地想到要准备些什么,便连夜做了这些吃的,没想到盛开喜欢得什么似的。青峦看着真是高兴。

帐篷虽然已是同类中算大的,可终究还是旅行帐篷,空间有限,躺下以后呼吸相闻。盛开一向轻眠,本以为换床换枕会睡不着。但此刻听着流水潺潺,和青峦的深沉呼吸,好玩地试着跟青峦的呼吸保持同步,却发觉青峦呼吸的频率比她的慢,若是总跟着青峦呼吸,她得憋死。不由暗笑,一笑过后,竟沉沉睡去,睡得非常安心。反而青峦虽然君子不欺暗室,可暗室总是扰人,他睡得飘飘忽忽的,绮梦不断。

第二天的时候,盛开还是要求背一天的食粮,可是,刚迈开步子的时候,发觉全身都酸,尤其是腿,硬得跟木头似地,遇到高坎都得青峦一把拎她上去。走着走着腿才活动开来,却又有倦意袭来。她看着还背着大包的青峦依然精神抖擞,心中服气。

第三天下山,依然是青峦开车回校。盛开还想着与青峦说说话,免得他疲劳驾驶。可没多久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睁开眼睛时候,已经到家。看着一向沉静的盛开难得的恍惚,像个迷路的孩子,青峦忍不住轻轻吻了一下盛开的额头。盛开略微吃惊,但随即低眉而笑,脸上飞起两朵红云,撞开车门快步回去租房。青峦微笑着看盛开走进房门,在门口时候还回身对他微笑一下,心中充盈了快乐。

从此,青峦与盛开的关系翻开新的一页。

林西韵一直关注着荷沅写的报告,看到荷沅拿出的并不怎么正轨却带着一股看得见的热情的报告,心里也挺佩服荷沅的,这么短时间又要工作,又要消化资料,还得现场调查,精力过人。她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不错了。但听说他们小两口十一月时候拿下一幢七层的旧楼加紧改造为客房数为一百多间的简易功能型宾馆的时候,她惊讶了。他们怎么这么大胆,都还没做完全部评估呢。但到年底听说犹在紧张装修的宾馆已经号定承租人,并有定金到手的时候,林西韵彻底叹服。国情,看来是最不容忽视的大前提。

于是林西韵遍告亲朋好友,用荷沅的话说,上海,水深鱼多。而她又在水深鱼多后面加了两个字,鱼傻。他们约了一个亲友团,准备春节后过来上海踏看市场。

没想到王是观得知荷沅与祖海到上海发展,并已经做得有声有色后,很是好奇,他倒是速战速决,圣诞加元旦的大假,拎上行李箱就飞过来了。王是观以前来去如风都是背着双肩大包,腰上再勒一根带子,如今依他的话说,身份不一样了,再说出来商务考察,不能再那么随随便便。所以祖海与荷沅在机场接到他的时候,王是观虽然乘了十几小时的飞机,却衣服头发都纹丝不乱,依然翩翩风度,如玉树临风。

师正父母的案子一直没有下文,久而久之,祖海便也疲了。批发市场的空门都加固了,三期的工程催着加紧全面铺开了,他便越来越多的时间呆在上海。再说与荷沅新婚燕尔,天天恨不得巴在一起,分开时候都是一步三回头的,轻易怎舍得离开?既然不舍得分开,祖海当然是尽量克扣回家的时间,而将留在上海的时间抻了又抻。等十一月买下一幢旧楼用来改造的时候,他更是堂而皇之地有了留下的理由。

荷沅在西玛几个月的班上下来,总算开始渐渐变白,不过荷沅说那一定是因为上海的自来水漂白粉味特别重,她的脸是被漂白的。西玛刚刚组建,所有中国员工都是新人,不过年纪有老有少,一般而言,老的技术好,少的英语好,不过老的一般也都不到四十,正是年富力强。所以老的大多派去外面跑市场,少的在公司负责联络。荷沅就是负责联络的一员。本来她很想跑出去的,但是结婚后思想稍微变了一点,不愿意与祖海长相思久别离,还是服从分配呆办公室里。

西玛的工作很规范,工作流程都是照着总公司的规章做,全世界统一。所有采购商品的最后选择并不是由主管拍板的一言堂,而是必须在对商品进行综合分析综合评分,甚至必须考察生产工厂的方方面面之后才得以择优录取。即便是工厂已经拿到刚刚引入中国的质量管理体系认证也不会放弃对工厂的考察。荷沅所做的工作正是综合分析评估,每天面对一台装有最新WIN95软件的IMB电脑,脑子飞速旋转。这才知道自己给祖海做的评估有点玄。为此深为祖海新买的旧楼担心,直到祖海收到承租方的定金,荷沅在了解到定金是不可退回后,一颗心才放了下来,看来,五年的承租合同可以定下了,说明祖海的这一单生意又成功了。她算了一下,五年租期,基本可以收回买楼的费用。

机场接了王是观回来,祖海开车,荷沅便哇啦哇啦与王是观详谈,告诉他她工作的西玛公司,告诉他祖海所在楼里有多少外资办事处。祖海在一边补充,偶尔遇到红灯时候,伸手握握荷沅的手。荷沅自己现在也早放开了胆子,有时候她遗漏的话被祖海补充出来,她就嘉许地伸手捏捏祖海的耳朵。两人眉来眼去,看得后面的王是观大喝倒彩。

王是观的时间比较紧,所以他也不休息了,直接上荷沅工作的大楼去看究竟有些什么公司登陆上海,又转了其他几间大厦,王是观看得惊讶不已,连说没想到,他还以为来中国的还是一些东南亚和香港台湾公司居多数,没想到世界闻名的公司已经来了那么多。后面几天,祖海带着王是观看浦东,登东方明珠,看陆家嘴崭新的高楼大厦,又回浦西兜圈,指点风格独特的建筑设计,两人很有共同语言。最后看了祖海新买正在装修的宾馆,王是观直言不讳,说装修没有特色。于是,祖海提议王是观不如过来中国发展,而王是观也正有此意,但他想他才工作没多久,经验不足,准备找人一起过来。

春节时候,荷沅被父母公婆押上婚宴,她极不情愿,哭天喊地的,但面对着父母公婆热切企盼的笑脸,她拒绝无效,只好回来胖揍不作为的祖海。揍的时候一边数落祖海这个暴发户,恨不得宣告天下他办得起象样的婚礼,很没内涵,很不低调。但祖海服务周到,你要打我洗干净了送上门,你打累了我给你按摩松骨,你要骂我不还嘴,也不往心里去,让你骂个痛快。荷沅一点招儿都没了,只得乖乖走上刑场。

豆豆应邀作为荷沅的伴娘,但她掏出名片的时候让荷沅吃惊,她现在身份并非MS重机在本省的联络员,而是一家代理公司的总经理兼法人代表。见荷沅疑问,豆豆嘻嘻地笑,又掏出一件礼物送给荷沅。荷沅看是一只小小嵌螺钿漆盒,漆盒里面衬着明黄软缎,中间放一只模样古朴的粉彩小圆盒,盒里是鲜红印泥。荷沅见了非常喜欢,亲了豆豆一下,笑道:“你的礼物最好,我最喜欢,谢谢你。”

豆豆微笑道:“我的礼物是一只小小红包,这是朱总送你的,不过里面的印泥是我照朱总吩咐,买了西泠印社印泥后填进去的。荷沅,去年若不是你因病退出,这个代理的位置不属于我。我现在这个代理公司,做的是广宁和与朱总交好的曲总公司的业务,不过若干年内我会努力拓展市场。”

荷沅想到她只是在所谓的“病愈”后打电话给朱总报个平安,这次的春节婚礼,还是祖海提醒,她才打电话向朱总报告一下,而话语中并没有强烈邀请朱总过来参加婚礼的意思。没想到,朱总会送她一件这么个合她心意的礼物,荷沅捧着漆盒有点不知所措,不知又如何评价朱总这个人。“豆豆,帮我谢谢朱总。真没想到,朱总还记得我。”

豆豆埋怨:“说起朱总对你的赏识,我现在真怨。我只要一说忙死累死,朱总总拿你压我,说让我风雨中爬个反应塔试试,偏偏我愣是不敢,男人都没几个人敢。朱总说你可惜是个女人,否则一定是个好汉,有胆气有义气。”

荷沅闻言惊诧之极,心中无法将前前后后一年来朱总给她的印象揉在一个人身上,不知道究竟是豆豆没认清朱总还是她误解朱总。她无意识地问了一句:“朱总对你还是棍棒教育?”

豆豆“嘿”了一声,道:“别提了,我再拍马屁都没用。朱总爹妈年纪大了需要就近照顾,我本着为师兄分忧解难的精神给他们在市区买套房子,结果他们住进去了,我还被朱总说太招摇,反正我怎么做都是错的。换作是你坐我这个位置也会这么做吧,可能朱总又说你是讲义气了。”

荷沅听了心中一动,心说朱总还是接受了豆豆送出的好处的。但她拉住豆豆的手,道:“豆豆,这话你别乱说,对朱总不好。”她想到师正家被偷出来的两百万了,知道那事对朱总不利。再说,她现在工作中接触多了,看到老外总是跳脚于外派业务员与工厂企业的勾结,领传来数据不尽不实,所以,她现在已经慢慢改变了看法,开始将人与事区别对待……

豆豆笑道:“怪不得朱总说你嘴严,说我恨不得搬个大喇叭出去叫嚣。其实这是行内谁都知道的规矩,我进以前那个单位时候早已经知道了,不过是看谁做得比较圆滑,不会触犯法律而已。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现在的公司全面负责采购,能没人塞你油水?嗯,这叫潜规则,对,我还是不说出来的好。嘻嘻。”

荷沅至此恍然大悟,原来问题出在朱总以为她应该懂得这么条大家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可偏偏她梁荷沅不懂,而且那时候她还正疾恶如仇着。如果那时候她懂那些,那么朱总对她,真是如同再造恩人,送她一条光明大道疾奔向众人无法企及的成功。祖海当初说得对,朱总提供的又何尝不是一条别样的路子呢?换作豆豆,她就接受得很好。可见,朱总当初是真正欣赏她梁荷沅。

荷沅心中真可谓极大震撼,一时感到,自己其实真的很幼稚。离祖海与朱总那样的圆滑其实还非常遥远。但她还是拉住豆豆的手用师正家的事告诉豆豆,有的事虽然是尽人皆知的秘密,但是还是捂住为好。豆豆很以为然,感慨只有真正的朋友才会如此直言不讳。

一会儿,宋妍携夫婿前来。宋妍婚后生活安定,万事顺心,整个人从骨子里透出丰润的美艳,虽然她并没有胖,颀长身材在一袭纯白大衣包裹下显得婷婷玉立。进了宾馆,她的夫婿陶可笙很自然地接了宋妍的大衣,可见宋妍并没有卖给陶家,她在两家门第悬殊的情况下,一点没忘记给自己争取权利,她是个知道生存艰难,并知道因势利导,在夹缝中开出最美鲜花的人。至此,荷沅有点欣赏宋妍了。

柔道教头孔祥龙带着学校柔道队的两位师妹来,一位就是夺得过校际比赛冠军的内蒙古同学许寂寂,一位是现柔道队长。今年,孔祥龙将退伍,许寂寂将毕业,大家执手相看,都不知道未来的路该走向何方,但大家都很有信心。许寂寂已经找好工作,是她们那儿一家大型煤矿集团的办公室主任助理,据说那家公司效益很不错。荷沅虽然知道所谓助理只是名字好听,其实不过是以前的办公室文员,但现在找工作难,能进入大型集团公司是件好事。大家都留下荷沅的手机号码,相约以她为枢纽保持联络。其实那么多年来,孔祥龙虽然是教头,但与大家相处像兄弟姐妹似的,孔祥龙心思单纯,跟在校大学生一拍即合。

大多数客人是祖海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开来的车子占满了停车场,又占了旁边的人行道。荷沅跟豆豆说,奇怪祖海怎么记得那么多人的名字,不会串号吗?豆豆说她最近正苦练这项本领,发现交际场合一下叫出人名,并清晰说出两人的过往,是很占便宜一件事。荷沅想到宋妍现在从事采购,便将豆豆介绍给宋妍。宋妍为人八面玲珑,与豆豆说话很是投机。但豆豆一转背便说宋妍太过功利,至于功利在哪儿,豆豆忽然说她现在听荷沅的话得保密了。搞得荷沅没办法。不过也知道豆豆不想在她面前揭露她旧友的雅意。

春节过后,似乎是轰轰烈烈归于平淡,人们踩着鞭炮的残骸又得迎着西北风上班挣食,人生一曲周而复始。

林西韵一过元宵便率众过来,她现在的打扮高级时髦,说话虽然依旧柔软,可整个风格蓄势待发,整一职业女性风韵。不过她说起英语的时候一点不柔软,荷沅怀疑是台湾国语发音比较娘娘腔的缘故。他们一行的考察并不只是如王是观那样走走看看,他们调查得很深入,而且还涉及到上海周边地区的政策环境。祖海让赵定国一路陪同跟随,顺便取经。如今上海海纳人添了几个,车子变成四辆,祖海彭全赵定国各一辆桑塔纳2000,而荷沅开祖海原来的普桑。当时那么决定的时候,彭全与赵定国都要求与荷沅换车,祖海与荷沅都没让。

林西韵他们整整考察了半个月,赵定国也整整听了半个月的夜会,林西韵做事大方,都没撇开赵定国开私会。辗转回来上海,林西韵要求租下祖海空置的五百平方办公区,并付下定金请祖海帮忙装修,他们的家族准备过来投资,以上海为龙头,辐射长三角地区发展实业。赵定国后来说,林西韵那个家族看来实力不小,开会时候不断打电话,什么叔叔伯伯的拎出来有一大串。

私下里,荷沅与林西韵好好说了一晚上的话,两人都感觉自己变化太大,以前珍惜爱情两眼晶莹的日子回想起来似乎有些傻。那些对话,荷沅说出来的时候,两人拥着被子狂笑,今生今世,估计再不会说那些酸溜溜的话了。但,又美好得不象话,都知道回不去了,可她们也不想回去,她们更珍惜现在思虑成熟越来越能自我操控的人生。

师家的事,在春风化雨前悄悄地了结。他们利用职权接受上市公司原始股购买权的馈赠,虽然有证据证明其中合法交易,但此事影响太大,师正的父亲还是收到党纪处分,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去太显眼,被降级调到新成立的一家省属企业当老总,那家企业,油水较大,算是有人弥补师正父亲咬牙不说的官职损失。洪青文承担下所有解释不清的款项,一口咬定都是她接受的要求分配工作者的贿赂,说家中从来都是由她理财,丈夫从来不管家务。并以离婚与师正爸撇清关系,保住一个是一个,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尘埃落定,师正算是看透人情冷暖,不等设计院领导为难地与他商量,便自动辞了装修公司老总的职务,到人生地不熟的上海打工。上海水深鱼多,并不会有人知道他的过往,他可以从头开始凭本事吃饭。

很快,他便被一家新开业的美国设计公司驻上海办事处录用。上班第一天,他看到,他的顶头上司是个年轻的美籍华人,上司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名字叫做王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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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一九九六年深秋的周六,难得的是荷沅不用上课,祖海不用应酬,两个人一起在家。不过两人不在一个房间,祖海尽量将电视开到最轻,免得吵到书房里面看书的荷沅,但拒绝荷沅将书房门关上方便他尽情看电视,因为他想一扭头就可以看见老婆,他喜欢那种随处随时可见荷沅的感觉,仿佛那样才不辜负他马拉松式的艰难追求。

可祖海终归不是个喜欢看连续剧的人,一个人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竟比坐在老虎凳上都难受,扭来扭去地转换着角度,更别说将频道也换来换去。过一会儿实在看得无趣,将电视一关,走进厨房,从冰箱里取出一包冰黄桃在微波炉里面热一下,想到平时荷沅都是往里面倒了不知什么甜兮兮的东西,他便在冰箱冷藏区找了一下,发掘出一盒三花淡奶油,祖海将黄桃块一分为四,浇上淡奶油,插上银叉,向荷沅献宝。

荷沅本来工作就忙,她又好强,事情总是想方设法做得完美,所以比别人更下功夫。偏又自讨苦吃考了MBA,不得不把休息时间全打上给了功课。她时常冲祖海哀叹,当年读大学时候若有这等劲头,想来达尔文都可以赶超了。但等祖海劝解她不要太苛待自己的时候,她偏要用功几分,不为别的,就为跟祖海对着干。她最喜欢看祖海看着她无奈地笑。

祖海虽然服务到位,奶油黄桃直送荷沅嘴边,可荷沅本着对祖海这个只会泡方便面的劣质厨师的深刻怀疑,非将脸远远地避开看清楚了,才张嘴将黄桃叼了。祖海眼看着荷沅含着那块黄桃冲他瞪起眼睛,连忙心虚地道:“挺好吃的,我尝着还行。”

荷沅却是奇道:“你往里面加什么了?怎么比我平时放沙拉酱好吃。”边说边将黄桃吞了,又张嘴凑过来,让祖海喂第二口。

祖海得意非凡,立马叉了两块给荷沅,“我放的是淡奶油,你原来放的不是淡奶油吗?我吃着怎么差不多?”人也居功似地挤入荷沅坐的椅子,顺手将荷沅拨拉到他腿上。

荷沅连吃好几块才有时间说话:“好,以后我也用淡奶油,比酸奶和沙拉酱都好,你真有创意。唯一美中不足,黄桃化冰化得太彻底,要稍微有点冰才好。中饭就这个了,吃完去逛街。”

祖海见招拆招:“娘子,饭后我保证把你送到商场门口,自己不进去一步,你答应我的牛尾巴汤一定不能赖了,这一些黄桃不够我吃。逛商店回来,我带你去看看我们下周五准备揭幕的新宾馆,十二层的,远远近近看着都很气派。”

荷沅伸出手指,理了理祖海起床时候洗的现在还有点湿的头发,祖海的头发早就不再用摩丝擦得笔挺。“那你得跟我摔几局才行,我输的话我再做一只蟹粉白玉煲给你吃。”说话间,拿沾了奶油的嘴亲了亲祖海的鼻梁,满意地看祖海变成小花脸。

祖海不知荷沅的小动作,二话没说,抱起荷沅就去健身房。婚后荷沅总喜欢枕着他略微凸出的啤酒肚玩,压得他挺不好受,不得不考虑减肥。如今他跟着荷沅学了几招散手,又天天锻炼全身力量,啤酒肚自然是不复存在,虽然两人几天没有过招了,相信应该不会输给荷沅。

果然,本来说好三局两胜,结果应荷沅强烈要求改成五局三胜,最后上升到十局六胜,可荷沅还是输了,而且输得挺惨,只胜了一局,还是搞突然袭击赖皮胜来。祖海几乎完胜,得意地摩拳擦掌地将赖在地上呜呜作响的荷沅甩上肩头扛到厨房,那里,已经炖了一早上的牛尾巴汤浓香扑鼻。

荷沅好生郁闷,一会儿偷偷溜出来在电视机的遥控信号接收点面前放一杯茶,让祖海的遥控冷不丁地失灵。一会儿出来在祖海盯着看的新闻面前左三圈右三圈地模仿鼹鼠的动作,极大妨碍祖海看电视。祖海只得一次次地将她收拾回厨房,两人你来我往,乐此不疲。

荷沅其实也很心疼祖海总吃应酬饭,现在祖海最然不用经常喝酒,但总不如自己家里吃着舒心,所以只要祖海能不用出去应酬,她总打电话给保姆准备祖海爱吃的菜等她回来做。可与祖海“斗争”的过程是不能省的,荷沅管这叫饭前热身。

饭后,祖海开车送荷沅去商场,自己在广场上看报纸。深秋的太阳很暖和,有小阳春的感觉,晒得人全身懒洋洋,祖海坐着坐着就睡着了。荷沅找到他的时候,他头上盖着报纸睡得正香,荷沅便也不叫醒他,取出一件新买的风衣盖在祖海身上,自己坐祖海脚边看报纸。祖海一觉好睡,直到太阳西斜再晒不到他身上,才被荷沅拍醒。荷沅揭开报纸看去,见醒了的祖海兀自傻愣愣的,好像魂魄一缕还没归身。不过即使是全身从头到脚都还冒着傻气,祖海还是没忘记接了荷沅的购物袋们,他说过,这等力气活该男人来做。

荷沅双手空空跟在祖海身边,叽叽呱呱地汇报今天买了些什么。祖海听了抱怨:“你总不让我跟,我不跟着你又不买自己的东西,净给我买。”

荷沅笑道:“我没看见中意的嘛,回头你试试新买的衬衫,我真喜欢黑色真丝的那件,光泽特别好。”

祖海将走岔路的荷沅扯回来,道:“上次你妈过来,看见柜子里我的衬衫颜色,她说她做媳妇时候都没穿过那么好看的颜色,我说都是你买的,你妈让我别上你的当,说你给你爸买去的衬衫就从来不会太好看。我想起新大楼用的就是你妈指的嫩黄色,配上灰色柱子的效果特别好,原来王是观喜欢用嫩黄色。大楼重新装修揭幕剪彩那天,我就穿嫩黄衬衫灰色西装去。你说配什么领带好?”

荷沅斜睨着祖海笑嘻嘻地想,祖海那天若真是穿着黄灰配去,可就滑稽了,又不是轻松消闲场合。祖海至今不会穿衣服,以前是袖口挂着醒目的商标,现在是穿衣服不知道配场合。不过整个人倒是挺精神的,眼下举手投足越来越有大将风度。

祖海看到荷沅斜眼笑视他,心说不妙,一定是说错衣服了,不过他才无所谓,两人光屁股一起长大,他们之间的糗事互相知根知底,一个眼色就知道对方也想到若干年前的某事件。自从结婚后,祖海第二天穿的衣服都是荷沅晚上拎出来给他的,他乐得不动那方面的脑筋,即使丈母娘提醒他注意荷沅可能是捉弄他也没关系,他反正把自己交付给荷沅了。

荷沅不让刚睡醒的祖海开车,自己占了司机位置。两人很快便到十二楼的工地,见到夕阳余晖中,王是观托着腮帮子站在马路对面,紧张监视工地拆除外墙脚手架。荷沅好奇,问祖海:“王是观管设计,还管工地吗?工地不是彭全管的吗?呀,整幢大楼的颜色还真是明快。”

祖海笑道:“你什么都不管不也来看了吗?王是观做事认真,估计今天外墙整体效果出来,他想第一时间看到。”说着拉起荷沅的手,一起穿过马路走向王是观。

王是观果然做事认真,没留意到有两人接近,直到祖海拍了他的肩膀,他才反应过来,笑道:“我猜你们也会来,祖海一定想先睹为快。天全暗下来之前可以拆完脚手架和护网。”

祖海对荷沅笑道:“外面风大灰大,你到过去一点的那家咖啡店里面呆着吧,等下我们过来找你。”

荷沅知道祖海体贴她戴着隐形眼镜在风沙中站着不舒服,笑了笑便走进附近一家咖啡馆里。本想找一靠窗的位置,没想到周六时候咖啡馆人满为患,别说靠窗位置,连空桌都没一张。荷沅正想返身出门,却见靠窗有个男子似乎是师正,便走过去一看,果然。师正面部神色严肃地看着窗户外面,并没有与他对面的女孩说话。荷沅想与师正打个招呼就走,免得妨碍人家约会。没想到师正看见荷沅却是一脸大大的吃惊,人都似乎从座位上跳起来。荷沅心中奇怪,师正再吃惊似乎也没必要惊成这样子,不过,荷沅还是微笑道:“你在上海?真巧。”说话时候依旧站着,没坐下来。

师正也起身,微笑道:“没想到会遇见你,看来上海也不大。请坐,一起喝杯咖啡。”说着向在座的女孩介绍,“梁荷沅,我大学校友。我朋友蓝晴晴。”

荷沅见蓝晴晴眼中虽有审视,但没拒绝的意思,便老着脸皮坐下来。最近几天总是这样,太阳下山时候满街都是风,刮得人眼睛难受,而且正遇上对面拆脚手架,灰尘一团一团地冒出来,实在不愿去外面受罪。坐下看出去,正好可以清晰看到对面马路正装修的十二层大楼,视角非常不错。荷沅不便当着已经失意的师正面海吹他正注视的对面的房子属于祖海,当然也不便太过关心免得师正询问,只在点饮料的时候随便瞥了对街一眼。可看了之后总觉得有什么不对,虽然与师正寒暄,可眼睛终于还是忍不住仔细地逐层看向对面。这一看,又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天色是越来越暗下来了。“看样子,你不是来上海出差,转移阵地了吗?”荷沅随便问了一句。

师正笑了笑,道:“是啊,年初已经过来上海了,没想到你也到上海。”

荷沅发觉师正说话时候有点心不在焉,心想他大约是有点心里障碍,那么,就不与他说任何与过去有一点点搭界的事了,免得他不自在。可心中总觉得对面十二层大楼有什么异样,忍不住又瞥了几眼,这一看,她终于发现问题出在哪里。原来,大楼右侧的浅灰色线条竟然构成一个只在特殊场合看得到的字:弔。荷沅惊住,不知那个字是凑巧形成,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再看左侧,虽然脚手架还没完全拆除,却已可以见对称的地方,也有个隐隐约约的“弔”字。

荷沅当即招手让服务小姐过来,取出一百块放在桌上,匆匆对师正道歉:“不好意思,师正,我想到一件急事必须立刻去做。谢谢你的咖啡。对不起,蓝小姐,我先走一步。”荷沅并没有取出名片,下意识中,她觉得没必要与师正假惺惺,师正妈对不起她,祖海还了师正妈牢狱之灾,两下当然不可能扯平。她如今已与祖海一家,自然不可避免与师正冤家相对。

师正也是微笑回应:“我最近正换工作,等我稳定下来再联系你。”说着起身送荷沅出门,礼数周到,起码在蓝晴晴眼里,两人看似非常友好。

荷沅看一眼师正腰间的手机,一笑,可见两人心照不宣,都不愿真正与对方联系。荷沅心想,看来师正离乡背井的原因是想换个环境换种心境换种生活,他并不愿故人打扰。

师正回到座位,便看到荷沅急急走向两个人。他微微眯起眼睛看仔细了,已经昏暗的天色下,那两人赫然便是丛祖海与王是观。师正微微皱眉,忽然又微笑起来,对蓝晴晴道:“我们该换个地方吃饭了,CAFé的套餐总嫌简单粗糙了点。你知道附近有什么餐馆比较合适吗?”说话的时候已经站了起来,略微驻足等蓝晴晴不解地起身,他也不等人来结帐,自己直接过去帐台将帐结了,随后便与蓝晴晴一起出门,走向与荷沅反方向的一条路。

匆匆走到街角处,师正回头看了一眼,见华灯初放中,荷沅手势激越,虽然看不出她的脸色,但可以猜知,她很焦急,她为一件事非常焦急。师正心中略微犹豫了一下,可终究没有止步,顺风与蓝晴晴拐弯走进附近的一家餐厅。

荷沅此刻真是无语问苍天,这个“弔”,只怕初中出身的祖海与香蕉王是观前半辈子没见过,下半辈子见的机会也不会多。可现在夜色深沉,初放的路灯将十二层楼的墙面照得晕黄斑驳,早分辨不出嫩黄灰白,荷沅想指点这个字给两个人看的机会都没有,他们一致认为荷沅有点过敏。

还是祖海镇定,张开双臂将荷沅圈进怀里,轻拍着问:“你确定看到左右对称的两个字?而且这两个字意义特殊?究竟特殊在哪里?”

荷沅一翻眼白,心说祖海还是不相信她看到这两个字,本来她不很想说出“弔”的含义,现在看来不得不说了。她问王是观要一枝笔,在手心写出这个字,伸给两个人看:“这下有印象了吗?这个字与吊死鬼的‘吊’字通,但一般只用在与丧事有关的地方,比如灵堂当中大大一个白底黑字的‘弔’,谁一看都知道这家死人。你们说,这幢楼左右对称两个‘弔’,想宣告什么?传出去还有人敢进这宾馆吗?王是观,你说这会是巧合还是故意?祖海,无论如何,我一眼可以看出来,上海这地方藏龙卧虎,不知多少高人也可以看出来,消息传出去,你这幢楼等于是废了。”说话时候,荷沅只觉得祖海拥着她的双臂越箍越紧,到后来简直似铁环一般。

没等祖海说话,王是观已经轻呼一声,道:“怎么会这样,我查一下图纸,这简直像传说一样。”一边说,一边大步走了出去,走到车行道,忍不住回头看看荷沅与祖海,又做了个不可思议的手势,继续往前走,他指示下去的安排里面,除了大厅门口的灰色柱子,应该没有别的竖线。他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