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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1节

第19节:心术(19)

3月12日

二师兄的春天到了!

临下班来了个会诊病人,在18楼高干病房,点的是大师兄的名。今天遭遇百年不遇的线路检修,谁都不愿意爬上去。大师兄推二师兄去看,二师兄推大师兄去看,最后俩人建议杜丰生先去打个前哨,没啥大问题他俩今天就不上去了,等明天一早来了电乘电梯过去看。

不多会儿,小杜回来了。问他情况如何,小杜一脸严肃,说:"我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们要听哪个?"

大师兄说,先听坏消息。

坏消息是,问题大了!麻烦得很!

二师兄再问,好消息呢?

好消息是问题不严重。

俩人的脚都踹过去。

小杜一脸神秘地说:"老头的病,一点不严重,我看严重的那部分应该是归口腔科管,不归我们管,明天就可以退回去。但我相信你们一定不舍得退回去。"

俩人都懒得搭理他,不是我科的病人我们向来不搭理。

"那个人的女儿是上戏表演系的学生,惊为天人!我看完以后就跟她讲,你父亲的情况不是一般的严重,可能需要大夫们来会诊,你等着,我去叫人。我这就奔下来通报情况了。"

二师兄噌地蹿起来跑出房间,把我们给反锁在里面,他在外面喊:"你们谁都不许出来。就在这里老实呆着。不要跟我抢,不然我在你们饭里下砒霜。"最后一个字应该是在两层楼之上飘下来的。

三分钟之后他就下来了,打开门问:"18楼几号病房?"

小杜说:"1805。你就为这个回来,干吗不打手机?"

"手机忘带了,走得太匆忙。"

小杜赶紧递手机过去。

"记住,十分钟后打我电话,就说有急诊手术。万一不好看,我就撤了。"

十分钟后我们再打他电话,手机关机了。

两个钟头后,大师兄都下班回家了,二师兄才进来,进门就跟我们宣布:"从今天起,我禁止你们任何人踏上18楼半步,包括大师兄。谁去我跟谁翻脸!还有小杜,你替我想个法子,这种不明原因的神经痛能扣他多久就扣多久,越久越好。成败在此一举。"

小杜说,顶多一天两天,做个扫描什么的就差不多了,道理上说应该没有肿瘤的迹象。

"查!没有肿瘤也要查出肿瘤!就这么定了!"

二师兄又上18楼了。今天晚上不知道他还打不打算回家。

我问小杜那姑娘长什么样,他说比高圆圆好看。

我都想上18楼了。

3月14日

昨天晚上夜间收一个急诊,大面积脑损,开刀到今天凌晨,很累。没回去,直接在值班室睡了两个小时。

早上查房的时候,看见二师兄跟小杜在嘀咕,小杜说给18楼设计了PAT的全身检查,因为仪器已经排满了,所以需要等两天才能做。二师兄说请他吃午饭,对面的沈家私房菜,并要求自己去跟病患谈。

等中午回来,二师兄就有点垂头丧气。说,女孩子讲的好多电影和好多演员都不认识,名字听都没听过,感觉交流起来不顺畅。我们忙着把他残留的记忆碎片给拼出来,拼出以下作品:《飞跃疯人院》、《女王》、《百万英镑》、《卡萨布兰卡》。又找出以下残留人物:罗伯特·德尼罗、海伦·米勒、格利高里·派克、英格丽·褒曼。还有一个大师,我们谁都不知道的,我被派了任务,回家当科研课题去攻关,明天早上来交资料。

第20节:心术(20)

我们跟二师兄说,你这样谈恋爱不行,被她牵着鼻子走,咱的生活你又不是不知道,视野就那么窄窄一条,除了手术就是门诊,除了夜班就是查房。N年不休假,没有任何娱乐。你跟娱乐圈的人谈娱乐,这叫自曝其短,要跟她谈科学,谈生命的奥秘,谈医生的伟大,要把她拉进你的圈里。

二师兄说,不行,天生英雄气短,一个学医的理科生还偏偏对艺术有景仰,一听那姑娘谈艺术史话,就有将她拥入怀抱的渴望。

小蕾同学在旁边突然插一句:"是先有将她拥入怀中的渴望,然后才对艺术景仰的吧?次序不要颠倒。"

二师兄还辩解说,真的是对艺术很崇拜,顺带连搞艺术的人。

大师兄坏笑着说,最后一句话最在点子上:搞艺术的人。所有的"搞"字,都是动词上披着形容词的外衣。明明是奔着搞而去,却披上热爱音乐热爱绘画热爱艺术的遮羞布,热爱什么是虚的,热爱的那个人才是实的。认识你十年了,第一次发现你原来是狂热的艺术爱好者。

二师兄很丧气地说:"医生这个行业把我给毁了。上大学的时候我也是个文艺青年,还读点茨威格什么的,也弹点吉他。怎么十年医生当下来,觉得自己像个木头一样,已经跟社会和娱乐圈完全脱节了。最近死的几个女演员,一个都没听说过。"

"你管谁死了干吗,那几个本来就没什么名气。你要能把活的之间的家谱弄清楚了就不错了。首先你就研究一下李亚鹏娱乐圈的复杂图谱吧!"

"活的没啥可显摆的呀!通过这些故去的人,可以分析一下病情,谈一下演艺圈的人如何防病抗灾,平日里注意点什么,话题不就出来了吗?"

被我们一阵狂扁,连死人都要利用,这个人真是丧心病狂,真的可以作为医生行业的败类拉出去批斗,如果谁需要反面典型,我们是赞同把二师兄拖出去的。

下午的时候,二师兄已经在看《演员的自我修养》这本书了。

3月16日

今天碰到很丧气的事。

前一向的一个医疗纠纷今天判下来了,毫无悬念地是我们输。现在病患已经找到窍门了,只要是患者告医院,一告一个准,稳赚不赔的。医生治病的同时,还得防着患者害你。如果一切顺利皆大欢喜,彼此都是朋友,但凡碰到一点意外,日子很不好过。

我很难跟所有的患者说明白,人体的构造极其复杂,这是一台无可复制的仪器,同样的病灶同样的瘤子甚至同样的大小,开出来以后暴露在你面前的情况是截然不同的。CT能看出来的只是表象,等你深入进去以后才发现各个瘤子千差万别,有的瘤子天生就比较蹊跷,长得另类,有膜的,无膜的,有血的,无血管的,有畸形的,有寄生的,有瘤套瘤的。所有的情况,都在开颅以后的一刹那才知道是简单还是复杂。这就是为什么每次跟病患家属谈话的时候,我们永远只能说一个概率,最好的状况也只有95%,没有一个人敢拍胸脯保证百分百成功。

第21节:心术(21)

进科以后的第一件任务就是写病史,这是个极其繁琐而乏味的工作。开刀也好,诊断也好,是自我提升和挑战。而写病史这件事,就好像一个原本是挥舞青龙偃月刀的英雄,手里举的却是扫帚,你要认真推敲每一个字,争取做到万无一失。而病史这个东西是没有范例可寻的,没有人告诉你什么样的病史是完美无缺的典范,这个不像是公文,找到模式,往里面一套,换个会议的名称和地点就能为你所用。这个不仅是记录病人的病情、治疗方案、术后愈合的资料,也是以备未来打官司的依据。一个病史,任何大夫拿起来都有修改的余地,总是不能尽善尽美。

组长教导我们,写病史看起来是最基本最没有技术含量的事情,却往往是医生生涯的终结书。要想做一名成功的医生,首先要保证自己是一名医生,有行医的资格。保护自己,这是医生的首要任务。

我最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非常难受,感觉与当初我作为医生在旗帜下的誓言差距太大。我的任务是治病救人,挽救生命,而现在首要任务是保护自己。

几年下来,我已经完全明白了组长的意思。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不能保护,如何谈得上保护其他人的生命?

这个打赢官司获得赔偿的病患,从良心上说,我们没有一点对不起他的地方。手术极其成功,肿瘤清除得非常干净,原本是可以写进教科书的典范,但术后发生了并发症,这些事情是我们无法控制的。我们能够摘除他脑子里的瘤,可无法保证他的心肺功能正常,无法保证他血液通畅,无法保证他消化系统不出现意外。这是我们的痛苦。我们内心的难受并不比患者家属少。设立一套手术方案,把一个病人从死亡线上挽救回来,手术做得很成功,痊愈可期的时候,病人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一旦撒手而去,对我们的打击也很大。你的努力没有得到回报,你以为的成功以失败告终。

而最后,我们与病患家属对簿公堂,我们站在被告席上。

这个我们已经司空见惯了。

这个案子让我们难受的是,原告席上的律师,以前曾是我们的亲兄弟,一个战壕的战友。

我进医院的时候,他已经辞职不干了。曾经是我们科很有前途的一个医生,正值年富力强,因为一个案子的判定,他负有责任,医院赔偿80%,科室10%,他个人10%,大约八千块的样子。

八千块,葬送了一个顶尖的医生。那个案子,我们谁都知道,他很无辜。你怎么能保证你的病人不会在术后即将出院的前一天胃出血而死?

他在两个月没拿到工资以后,第三个月连辞职信都不交就不告而别。他的档案,到今天也许都在医院人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