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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已不见你暮暮与朝朝

新年将至,人心浮躁。微信群热闹起来,郑雨晴不胜其扰,烦恼不堪。她觉得这微信群就跟邪教一样,加进去就退不出来了。上回刚按个退出,还没清静几分钟,又给人捞回去了。索性全部设成新消息不提醒。

高中同学王苏雅在群里喊她,半天郑雨晴没动静,她索性打来电话,让郑雨晴赶紧上群开班会。

郑雨晴打开高中微信群,发现已经更名为“重返十八岁”,哗哗哗蹦出几百条消息。大家讨论得非常热烈,主题是讨论元旦聚会,这次有特殊要求,郭为华建议的“四个不带”:不带老婆,不带小秘,不带小三儿,不带孩子。

沉默多日的吕方成突然发言,他是来请假的,理由是年底银行事情多。说完,不等大家回答,吕方成就又沉默了。任王苏雅千呼万唤,再没露头。

吕方成这段时间离群索居,五心烦躁。婚是他坚持要离的,可是离了之后,没有半点轻松。同学群里的发言让他有一种“热闹是你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的孤独感和距离感。一夜间,他失去了最亲密的爱人,和最忠诚的兄弟。而他们,在一起。时而,他觉得自己是举世英雄,为兄弟割爱,时而,他觉得自己是世间难得的人,众亲反目。

一向吃得香睡得甜的人,现在失眠多梦。以智商超群精力过人著称的吕方成,有点恍恍惚惚丢三落四不在状态。

徐文君站在他面前,观察了足有五分多钟,吕方成居然一直愣着出神,没有察觉。

徐文君忍不住伸出五指在吕方成面前晃,晃了半天吕方成才有反应。

“干吗?”

“老吕,你这几天到底怎么回事?萎靡不振的,还没到老姚的年纪,却有了老姚的疲态!”

吕方成没好气地问:“你找我有事吗?”

徐文君拿着文件夹敲桌子:“找你过年!”—每年的最后一天,银行重头大戏,存贷款规模,都要冲一冲的。

吕方成打着哈欠说:“今年不好搞,网上这个宝,那个宝,存款利率高,贷款手续简便,我们被动啊!”

徐文君有些恨:“现在连老乞丐都给余额宝拉跑了!”

“小门小户嘛,喜欢追逐蝇头小利!马云提高点儿利息,他们就挪过去,等到余额宝掉下来,他们自然就挪回来。小储户那点苍蝇腿,在你眼里算不得肉。”

徐文君愤愤不平:“余额宝也不帮他们数零角子,讨来的钱,要我们点一下午,刚进账瞬间转走!我都想叫他们滚蛋!哪天黑客把网搞瘫掉,叫他们一分不剩,哭都没眼泪!”

吕方成不吭声。

徐文君:“你那个广场舞大赛,看着轰轰烈烈的,有几个跳舞大妈上咱家开了户买了理财?广告费花了不老少吧,倒是便宜《都市报》了,我们不会赔本赚吆喝吧?”

听到“都市报”几个字,吕方成心情更灰暗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调整好情绪,然后很认真地回答:“徐主任,其实我们对老同志下手还是迟了!以前总以为孩子和女人的钱好赚,其实,老年人的钱最好赚!那些卖保健品的比我们有觉悟,早瞄准老同志们薅过一轮羊毛。目前的情况是,老同志们都处在灾后重建的恢复期,种地还讲究休耕轮作呢,我们也得让老同志们充分休养生息。”

徐文君哼了一声:“别等我们维护好了,又给其他什么人抢先薅走了!”

“您放心,我安排小徐一直驻扎在排练现场办公,只要大妈们中场休息,小徐就见缝插针地给他们灌输理财之道。对老同志我们不能太心急,讲究润物细无声,只要前期铺垫得好,一旦他们缓过劲儿,余钱都得上我们这儿来。”吕方成很怕跟徐文君讨论业务,找机会就想逃离:“我这就去现场督战!”

徐文君见吕方成要走,又把他拦住,凑近了他,手按胸脯压低嗓音:“老吕,我跟你透露一下,我年后,要调任副行长了。你放心,我兑现承诺,我走到哪里就把你带到哪里。”徐文君眼波一流转,目光像舌头一样在吕方成的脸上舔了一圈,吕方成顿时一阵哆嗦。

徐文君媚笑:“是不是听着小激动?”

吕方成赶紧摇手:“不必了,不必了!徐主任,谢谢您的好意。我其实不配您的提携。和您的雄才大略比,我就是一个安于现状的普通人。能留在营业部里当个主任,我已经非常知足了。”

徐文君尖酸刻薄:“哟,你是要跟我划清界线吧!你不要以为留在营业部,就能跟我撇清关系。咱们共事十来年,哪那么容易分得清彼此?银行上下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俩是荣辱与共的利益共同体。你的所作所为早已经表明你是我的人。你想独立是吧,车臣闹腾那么多年,到现在也没得逞嘛!就算你自立门户,那个王璐环能饶得了你?失去我的庇护,她分分钟灭你没商量!”

徐文君走到吕方成的面前站定,邪魅一笑:“你和我捆绑销售这么些年,拆不散打不开,这叫人以类聚啊!老吕,我俩谁离开谁都不会比现在更好。以后这种损人不利己又伤感情的话,就不要再提了!”她抓住吕方成的手:“吕方成,听我一句肺腑之言,是男人就要有大志向!我们俩,一定要站好最后一班岗,把今年营业部的成绩弄得风光一点。今年再不需要打啥埋伏,不用把指标带到明年,揽存、放贷、发卡、卖理财、基金、拉保险等等等等,都往高里做,嘻嘻……想接我徐文君的班子,没那么轻而易举噢!”她细眉毛一挑。

吕方成赶紧抽出手,指指外面:“我现在就去增援小徐。一定努力把今年的业绩弄得漂亮!让您风风光光去履新!”

徐文君一把抓住想溜号的吕方成:“等等!我亲自督战!”

广场舞大赛将在元旦举行,银行为方便各路参赛队伍走台排练,大手笔把体育馆提前一星期租下来,灯光音乐暖气管够开放。

吕方成不过两天没来,发现这里居然变成年货市场了!大爷大妈们也没心思练舞,三五成群,穿着舞衣舞鞋在各个摊点前转悠。

大门左手:核桃柿饼大红枣,大门右手:咸鸭火腿风干鱼。场地四周尽是羽绒被家居服糖酒茶的地盘,一个订报员占据了银行的地盘,小徐姑娘挤在角落里。

徐文君气得嘴都要歪了,箭步冲到小徐姑娘面前,拿食指直戳她的额头开骂:“我是供养你当奶奶的是吧?你看看这满场子的人!我出钱搭台,让别人唱戏?我要你看着客户,你是怎么看的?我跟你讲!十分钟之内,这些人要是不消失,你就给我消失!”

小徐姑娘吓得浑身发抖,连话都不敢说了。

“还不快去!!”徐文君吼她。

吕方成拉过小徐,轻声说:“你去把保安请来,请他维持一下秩序。”

小徐姑娘从徐文君身前一低头,赶紧溜。吕方成又赶过去,塞给她100块说:“谢谢保安。”小徐姑娘感激地回望吕方成一眼,攥着钱走了。

吕方成开始驱赶各色人等,在保安的协助下,大家倒是客客气气散场。只报社负责订报的中年妇女,态度很横:“凭什么赶我?这是我们《都市报》联合组织的活动!你跟我们领导打个电话,只要我们郑社发话,我立即就走!”

又是郑雨晴!吕方成感觉走哪里都躲不开自己的前妻,心里正郁闷呢,突然听到一声声口号。定睛一看,鼻子差点给气歪,你妹啊,居然康健王也在这里!

金喜善拍着巴掌喊:“保健哪家强?”老头老太齐声高喊:“中华康健王!”

小金眼睛尖,早就发现了吕方成,她略有点儿不自然,但很快热情洋溢地打招呼:“吕大哥,您也来啦!告诉大家,我们吕行长的妈妈也用康健王的产品呢!”她真是销售的奇才,顺手就把吕方成利用上了。

吕方成正不知道怎样接茬,徐文君反应极快,拊掌大笑说:“没错!吕行长妈妈本来耳聪目明,腿脚麻利,吃完康健王以后,鼻歪口斜,半身不遂,躺在床上到现在都不能动弹。吕行长正到处找你这个骗子呢!你自己撞上门来!哥哥姐姐们哪!这家的健康产品,吃了真是上天堂的啊!”

金喜善也不是瓤茬:“这位大姐,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老太太的病是吃我们药造成的?没凭没据可是要被告诽谤罪的哦!”

徐文君一屁股坐宣讲的桌子上,掂起一瓶营养品看看,斜眼问金喜善:“老太太没吃你药前,是能走的吧?吃完你药,是瘫的吧?你不是号称吃完这个药……”徐文君看看包装外的说明书:“哟!可以延年益寿呢!可以缓解高血压糖尿病耳鸣目眩偏头疼……啊呀呀,包治百病呢!”徐文君倒出一把药片,走到小金面前,一把拉住她的头发:“这么好的药,你该自己吃,吃成千年王八做个范本给大家看看,你张嘴!”

小金推搡徐文君,徐文君穿着高跟鞋,明显要落败,便唤吕方成:“你还不来帮忙?!”

吕方成新仇旧恨累积在一起,替徐文君钳制住金喜善,徐文君捏住小金的鼻子,趁她张嘴呼吸,把药片全部倒进她嘴巴里。

金喜善开始口吐白沫,惨叫连连,下面老头老太都在替她求情,又是叫保安,又是报警。

徐文君放下金喜善,叫吕方成跟着一起撤。但吕方成菩萨心肠,怕小金真出啥岔子,他打了120,要等医生过来看小金没事了再走。徐文君忍不住痛骂吕方成:“她死了活该!你就是!一辈子被人欺被人骑!记住了,跟着我,有我罩着你,不受气!要气,也只能我气你!”

徐文君扭脸走了。吕方成想想,回到舞台上,扶起瘫软翻白眼的金喜善。

正是下班高峰,傍晚的大街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右右拉着亮亮的手,在马路上对着各处电子广告屏指点江山。她一副气吞山河的做派,小手一划,把黄金地段的电子屏全划到自己麾下:“这些,都必须给我们用!”亮亮说她太贪心,右右狡黠一笑:“领导让咱不花钱打酒,咱也不能老被动挨打,咱也给她出难题,她要是办不到,咱们办不到也正常。”

“你这些讹人讲条件的本事从哪学来的?你又讹你爸爸了吧?今天那些企业也不问问我们什么项目,抬手就投钱。万一我们是骗子呢?”亮亮今天跟着右右跑了三家企业,居然很容易就筹到了二十万。

右右笑道:“这几个人都是看我长大的叔叔伯伯,是我爸爸的好朋友。不看僧面看佛面啊!人家刷卡,我刷脸的!”她跟亮亮撒娇,要他陪自己走个戏,权当奖励。

亮亮痛苦一皱眉:“又来?!你该考中戏!”上次在居委会门口,右右让亮亮演拯救失足女青年的好少年,已经有好多大妈缠着何亮亮,非要给他介绍对象。

右右说:“这是拉动粉丝经济,粉丝可以拉,但绝对不许动!”说话间,她跳开一步即兴开演。这次,右右演一个小三,在街上对想回归家庭的男人死缠烂打。

行色匆匆的路人都停下了,一脸八卦地看着他俩,还有人举着手机拍他们。

何亮亮显然没有防备右右会来这手,他很窘迫地去拉右右:“你别玩闹!”又冲着拍视频的人,“别拍了!别拍了!我们是闹着玩的!”

但是右右甩开亮亮,按照自己的套路继续往下演:“什么闹着玩儿!我们三年的感情,怎么是闹着玩儿?说好了要做彼此的天使呢?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吗?”亮亮给她逼得脸像蒙了一块大红布,压根儿接不上台词。

右右是人来疯,观众越多越来劲:“你说话啊!你问问你自己的心!你到底和谁是真感情!”

何亮亮笨嘴拙舌地编词儿:“她纵然有百般不是,可她是我孩子的母亲。我心疼我的孩子!”他一背身,“算我对不起你!祝你有个幸福的未来!”

突然从人群里冲出一个中年女人,上来“啪啪”甩右右两个大耳光:“你到底有多不要脸!人家都不要你了,你非要死缠烂打!”

这一巴掌把右右给打蒙了,亮亮也蒙了—咦?这是啥剧情啊,哪来的女二号啊!没等两个年青人反应过来,中年女人又开始对右右施展“鸡爪功”,冲她又挠又抓。亮亮赶紧护住右右,上去架住那个女人的胳膊。观众的情绪被这女人调动起来:“不要脸!狗男女!打死小三!打死狐狸精!”现场突然变得很混乱,交通也被阻。

右右吓得戏也不演了,抱着头叫唤:“打人不打脸!我们是演戏闹着玩儿的!”

然后,警察赶到,把三个扭打成一团的“功勋演员”一块儿带进了派出所。

右右脸上挂彩,亮亮被扯下半只袖子。中年女人进了派出所还不老实,跳着脚要去打右右,被来接她回家的亲人制伏。原来这女人给出轨的前夫气出精神病,经常在街上替天行道,暴打小三。

警察没好气地冲着何亮亮两人:“公共场合寻衅滋事,吃饱饭没事做是吧?哪个单位的?”得知是记者,警察开始教训人,“没有新闻,不要造新闻。你们这个行业的人,怎么唯恐天下不乱呢?你们拆散了多少明星家庭?你们祸害了多少医患关系?你们让我们警民工作有多难做你们知道吗?”最后把记者证锁进抽屉,“让你们领导来领人!”

郑雨晴绷着脸进了派出所,又绷着脸领着两个小年轻出门。她训都懒得训,准备到了报社再好好修理这两个捣蛋鬼。没走几步,她居然看到吕方成反剪双手,被警察铐着往派出所里带,身后还跟着哭哭啼啼的金喜善。

郑雨晴急步上前:“方成,你怎么了?”吕方成把头别向一边,没理她。

金喜善边哭边说:“警察可不能饶了他!”

郑雨晴火了,跳过去:“你不饶谁?”

警察架开郑雨晴:“这男的打人行凶!你是他什么人?”

郑雨晴脱口而出:“我是他爱人!”

吕方成闻听此言,一愣。

警察指着金喜善:“人家好好摆摊卖东西,你家男人差点儿没把人打伤……”

金喜善赶紧接口:“已经伤了!要不是我装死逃过一劫,现在都没命了!”

郑雨晴狠狠剜一眼金喜善:“打得好!见一次就打一次!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然后她简明扼要地说了金喜善和康健王谋财害命,骗走婆婆二十万养老钱的事情。

警察一听原来这两家有宿仇,便懒得掺和,让他们自己先私了,谈不成再公了。

金喜善嗷嗷叫着要走司法程序,要求赔偿经济损失和精神损失。

郑雨晴冷笑说:“公了很简单,明天就在报纸上吆喝一声,让康健王的受害者来控诉,搜集了证据然后法庭上见。”

金喜善一听就吃瘪泄气了,小声对警察说:“那,还是算了吧。反正打得也不重……”

郑雨晴挎着吕方成的胳臂,得胜还朝。但吕方成却抽出胳臂,面无表情说:“谢谢郑社长,回见,先走一步。”

右右与何亮亮看见了,互相偷偷使眼色。

吕方成早就认命了,他觉得徐文君,既像如来把他压在五指山下,又像太上老君,把他放在丹炉里烘烤。自从踏进派出所大门的一刹那,他就开始心智回归—如果没有徐文君,他一辈子都干不出钳制女人手脚、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流泪的事情。虽然他心里厌恶怨恨金喜善,但人和鬼之间的距离,自制和宣泄之间的距离,只夹着一个徐文君。

谦谦君子吕方成,只要在徐文君面前,就不再是个人了。要他做甚便做甚,没有一点抗衡之力,而这个能胁迫吕方成的心魔,还要继续捆绑他的后半生。吕方成开始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前半生。

一念起,一念落,吕方成打开电脑,迅速写了一封辞职信。辞职信写毕,他潇洒地甩在徐文君桌子上,翩翩然开车出门。

他约了老姚在小饭馆里叙旧,二人把盏畅谈。老姚自从被发配到偏远支行,一直待在那个不毛之地,仿佛彻底被人遗忘。也是的,业绩难看,自然在行里没有存在感。他如同白头宫女,想找个人闲话当年都很难,正无聊得骨头缝里长霉,突然看到吕方成前来,非常意外,格外亲切。

“老领导,我要归零了,辞职了……”吕方成已经喝得满脸通红。

老姚醉眼蒙:“辞职,是多么豪迈的气概啊!你年轻,有价值,赶紧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不像我,在这个鬼单位里,一直混到老……”

吕方成大着舌头说,自己的前半生都是在给女人利用!他从今天起,要为自己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提到女人,老姚捶胸顿足,男人的价值就是给女人利用的!要是有一天连女人都不利用你了……他想到了徐跳奶,语不成句:“老弟啊,你看看我现在,那真叫啥价值都没了!”

吕方成摇头晃脑地说,怎么能说自己没价值呢?连垃圾都是放错位置的财富!话出口,他反应过来,这道理是高飞教给郑雨晴的,心里一阵窝囊,又狠狠灌了自己一杯酒……

吕方成隐约记得是代驾把自己送到家,等他彻底清醒,一睁眼发现,手机上几十个未接电话。都是徐文君的。他在墙角蹭着后背上的疹子,回电话给徐文君,徐文君淡淡地说:“辞职了,手续总要办一下吧!”

吕方成办好手续,等徐文君签字放人,徐文君皮笑肉不笑:“就算再急着去新东家那里效力,老东家这点擦屁股的事情,你也得做完吧。要走也不着急这两天。”她慢条斯理:“炒货大王的款子,年底必须到账,一分都不能少。”这个炒货大王是吕方成的老客户,往年都等春节后他的炒货款回笼,才跟银行轧账,今年因为吕方成的辞职,连带着客户都受到徐跳奶的刁难。

吕方成心里一咯噔,但不动声色地点头应下任务。然而徐文君还没完,她甩出一张老总名片说,这人是工行的大客户,她徐文君费了千辛万苦把他挖过来了,但最后一响送给吕方成去点炮:“明天一早头班飞机你飞过去,明天晚上12点之前这个客户的钱必须到账上来。如果你放他跳水回工行,那疼爱你的审计大姐,肯定不会轻易放你走的。你懂得哦?”

吕方成略带揶揄地回答:“懂。你一贯的作风。自己的骨头一定要看住,别人的吃食也得抢到自家碗里来。”

徐文君不以为忤,她一龇牙:“老吕,我就喜欢跟你这样又聪明又努力的人合作,这满墙的奖状,有我的功劳,也有你的功劳。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可以否定你,只有我,是肯定你的。你真的不再考虑跟我继续搭班共事吗?”

吕方成傲骨一笑:“谢谢徐副行长抬爱,人各有志。”

他阔步走出营业部,老姚给他打来电话:“你老兄昨晚是不是把我手机装跑了?我打电话关机,估计没电了!”

吕方成一摸口袋,果然多了个手机,昨天自己真是喝大了,遂大笑说:“我充好电一会儿给你送去!”

吕方成开车直奔炒货大王的郊外工厂。路上,还没忘记在车里给老姚的手机充电。见了大王,吕方成一点儿没客套,开口就说还钱的事情。

炒货大王现在是全市先进乡企、郊区纳税大户。如果不是吕方成这些年的资金扶持,他哪有现在这个家业,想必还在城隍庙门口扯嗓子卖五香豆呢。得知今晚十一点之前必须到账,大王二话不说,叫来财务,让他立即去备款,把所有现金都归拢,货款暂时不发,看今晚能筹多少。

财务面有难色:“新疆那边就等着款到放货,巴旦木、葵花子我们已经没有存货了。如果不打钱过去,恐怕过年的生意就要耽误了。”

炒货大王一摆手:“吕行长事情急,你先尽着这边。”吕方成听了,感激得直拱手。

炒货大王说:“筹钱也得给我点儿时间,来,喝杯小酒叙叙友情。”

吕方成说:“不喝了吧!这里远,没代驾。我还得开车。”

大王不答应,我这荒郊野地的,想撞个狗都难,又说不能开就住下。

吕方成哪能住下,明天还得赶早班飞机,又拂不过情意,就说:“我搞一小杯,意思意思,等年后我们兄弟再搞痛快的。”

吕方成刚举杯下肚,大王的手机就响,他眯眼看着短信答:“你看,你杯起,我钱到!一杯价值一百八十万!”

吕方成看看小酒瓶说:“这一瓶,能值八百万不?”

最终,吕方成踩着高低脚出门。大王比吕方成更醉:“你一踩油门,就到北京了!”

吕方成:“我这是奔向幸福路!放心吧哥们儿!钱开年我就打回来!”

吕方成心情大好,车里放着音乐。乡间的道路因为常走超载的大货车,被碾轧得高高低低,车的起伏犹如吕方成沉浮不定的心。吕方成跟着FM的广播在唱:“心若倦了,泪也干了,这份深情难舍难了,曾经拥有,天荒地老,已不见你暮暮与朝朝……”当他开车准备拐进机场高速路口时,突然笑不起来了。远远地,入口处那里,停着几辆警车,几位警察正挨个拦着准备入关的车辆,一个个盘查。

吕方成一个激灵,下意识地转头便逃。警察发现了,在后面喊:“站住!别跑!”

警车在后面追,警笛大作。一辆电视采访车也紧紧跟在警车后头。

吕方成关了所有的灯,连超几个大货车。在货车的掩护下,他一打方向把车开下路基,直往农田里面扎,他的车在荒草的掩映下,消失干净。

警车和采访车呼啸着,从田埂边驶过去,直奔前面亮尾灯的车而去。

吕方成突突乱跳的心在谨慎观察和聆听中渐渐放下。FM里一曲《新不了情》尚未播完,萨克斯风幽怨得有点呜咽了,透过天窗,吕方成看着满天闪烁的星斗。太美好!有多少年,披星戴月,日月兼程,都没有看过这满天星斗。进银行第一天少五百块钱,给乞丐数零钱,去永刚家送卡,把雨晴和李保罗的车吊上来,生娃,给老姚擦油烟机,在食堂的餐厅里用方言问候把审计的王大姐逗乐……这一切的一切,都即将过去,只有这星空,和十八岁那年一样美好。那年夏天,学校的天台上,吕方成第一次握住郑雨晴的手。

今晚,郑雨晴和她的高飞,回到同学会,和同学们一起重返十八岁,而吕方成,自己在星空下,独自回味青春的美。

天上的星星,真如梵高的画作那样,一圈一圈地舞蹈。吕方成痴痴地笑,他终于知道,梵高画的那幅星空,是在酒后,被世界逼迫得无处可逃的时候,与天地的对话。

吕方成最终在音乐中睡去。

“重返十八岁”主题班会如期举行。当年的班主任一见到郑雨晴,立即认了出来:“就是你,当年害得吕方成跌断了腿。”

同学们哈哈大笑:“老师记仇,到现在还惦记你的宝贝,可惜人家都不要来见你。”

老师不好意思地笑:“你们都是我的宝贝。”

郑雨晴也不好意思:“老师,我要澄清一下,当年我们真的不是谈恋爱,真是在结对复习!事隔多年,您老揪着我们不放!”

王苏雅:“哎哎哎,郑雨晴你这话说得不对!老师就算放得过你们,你们自己也放不过彼此啊!”

聚会最后一位到场的,是高飞。不对,是两位。另外一位,是高飞牵着手走进来的小娃娃,大约三岁的小女孩,孩子的眉眼和高飞有几分相像。

高飞拱手:“不好意思啊各位,家里保姆临时有事。”

同学们跌破眼镜:“哟,高飞,你这是奶爸啊!”“跟老同学交代交代,这是第几房了?”“违反四个不带!你要认罚!”

高飞笑笑:“认罚认罚!”

小女孩给大人们闹哄哄地一围观,小嘴一撇就要哭,直叫着:“爸爸抱!爸爸抱!”

高飞蹲下来去哄,把孩子抱在怀里。

各位同学又逗孩子,让她叫人。

高飞略略迟疑:“算了吧,那么多人,不大好叫吧?别难为孩子了。胆小。”

“这叫什么话?”“怎么不好叫了?”

高飞想了想,果断指着老同学们,对小姑娘说:“宝贝儿,咱们来个简单点的!男的,你叫舅舅!女的,你全叫姨!”

小孩子甜甜地叫着:“舅舅好!姨姨好!”

大家都笑眯眯地答应着。

郭为华反应很快,他跳起来:“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个家伙居然让我们当他小舅子!!转着弯骂人啊你!”

王苏雅也娇嗔:“高飞你好坏!我也不要当小姨子!不许占我的便宜。”

郑雨晴纠正:“这孩子应该跟着你叫,男的,叫叔叔,女的,叫姑姑!”

高飞很邪行地笑:“叫姑姑?你们女同学都变成我亲妹子了,那我以后没机会了啊!”

众人哄笑,逼问高飞心里对谁有想法,赶快交代!高飞抱着孩子,嘻嘻哈哈,避重就轻。

同学们又起哄郑雨晴,要她喝双份。即使不替方成代酒,就冲她郑老总新官上任,那也应该喝个痛快。

郑雨晴推托不过,也是离了婚之后心里不痛快,就跟同学们搞了几杯。

很快,她面呈酡红,酒意醺然。高飞看到她这般模样,便说:“你喝倒了,我把你扛家去!全须全尾送到吕方成手上!”

宴会散场,一大群人到中年的伪高中毕业生们,簇拥着班主任,将班主任围在中间,齐声喊“耶!”以前调皮捣蛋的,横卧在老师腿前,高飞腿间夹着女儿,手里拿着相机咔嚓。一俟告别结束,高飞买完单,同学们便四下散去。

高飞的孩子已经睡着了,他把她放在后排的安全椅上,再拉开副驾驶的门,请郑雨晴上车。

郑雨晴:“高飞,你真能瞒!连我都不知道你又生了个女儿!孩子她妈是谁啊?”

高飞欲言又止。郑雨晴撇嘴:“嘁,跟我还保密?”

高飞一咬牙,和盘托出:“跟你也没啥好瞒的。这孩子,其实吧,不是我的。”高飞是替父顶缸。老头天天豪车出入,坐车接送孙子,被一小丫头盯上了。孩子落地他爸就抱给儿子,跟他说长兄如父。高飞别无他法,只能给老头当接盘侠。

郑雨晴一听酒劲都吓跑了:“这是你妹啊!那她喊你爸?这差辈儿啊!”

高飞无奈:“摊上个荒唐爹怎么办呢?她要是叫我哥,我妈还能有命吗?我妈要是没命,我爸还能活吗?想想我爸说得对,长兄如父,喊我爹,就爹吧!牺牲我一个,幸福全家人。”

郑雨晴:“那吴玲,能同意?”

吴玲当然不同意。这孩子进门没几天,她就和高飞离了婚,带着儿子住到了外边。高飞说,不怪吴玲,谁摊上这事都得疯。自己是没办法,要是有办法他也想躲。

郑雨晴“呀”了一声:“你也离了?”

高飞:“都离两年半了。”

郑雨晴同情:“这是天大的误会啊!你背了这么大的黑锅!”

高飞把头靠在椅背上:“养儿防老,父债子偿。老爹的锅,我这个当儿子的不背谁来背?我不能看我妈一口气背过去吧?她那么火爆的性子。”

郑雨晴叹气:“学了这么多人生的道理,依旧过不好这一生。”

高飞一脸疑问:“你刚才说,也离婚了,这个也字,怎解?”

郑雨晴嗫嚅:“我和方成……也离了。”

高飞轻轻嘘了一口气:“缘起缘落,缘聚缘散。”

郑雨晴问高飞:“你怎么不劝我们复合呢?”

“你外边有人吗?”

“当然没有!”

“那方成呢?”

“也没有。”

高飞说那不结了,劝什么劝:“你们在没有外力干扰的情况下自动解散,这是缘分到头了。”

郑雨晴不吭声。

高飞以资深失婚人士的身份,给郑雨晴这位新晋离婚者普及新概念,所谓离婚,是人生到了新拐点。千里搭凉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场散了还有下场。

郑雨晴挑衅地一指后排那个睡得呼呼的小丫头:“你,拐这里了。”

高飞笑得有点落寞无奈:“我是拐死胡同了。特例。你们学霸不要跟学渣比。”他发动了车子,问郑雨晴现在住哪里。

郑雨晴一直在寻租房子,但没有挑到合适的。陈思云告诉她,一般年初大批的租房合同到期。于是郑雨晴决定忍几天,先在夜间记者站凑合着。年后再租。

高飞听了于心不忍,对郑雨晴说:“那你先眯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郑雨晴听话地合上眼睛,蜷在椅子里眯着了。待她醒来,已经是新年的第一天。郑雨晴发现自己居然躺在酒店宽敞干净的大床上。她吓了一大跳,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赶紧掀开被子检查自己的衣着。居然一身睡衣睡裤!

一位姑娘轻轻从外间走进来,手里托着郑雨晴衣服:“郑总,新年好!我是高总派来陪护您的。您的衣服已经洗干净了。”

“洗衣服?”她想起来了,自己好像是吐过。郑雨晴问:“这什么地方?”

“悦信大酒店。悦信传媒旗下的五星级宾馆。”

郑雨晴去前台结账,前台回答她:“高总吩咐过,您的房间免单。”

高飞昨晚歇在宾馆,此刻也出现在大堂:“怎么样雨晴,睡得还行吧?”

郑雨晴有点不好意思:“我昨晚出洋相了。多亏是在你的酒店,要是在夜间记者站,那就丢死人了!”

高飞说:“你用不着找房子,也别再住夜站。政府反奢靡,这里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过来包吃包住不要钱。”

郑雨晴狡黠地说:“那,作为回报,今年你的报纸广告,我多给你打点儿折。”

高飞哈哈大笑:“郑社现在真是出息了,占着便宜还拴住生意!我今年真没打算在报纸做广告!”

郑雨晴瞪大眼睛:“你怎能这样不讲情义呢?报纸于你有恩的,你就当报恩也该多登广告!还有,我要你几块电子屏做公益宣传!建市七百周年!”

高飞逗她:“你拿500万宣传费,到我这儿怎么就公益了?”

“你江州人,为江州做点贡献是你的荣耀!”

高飞眼珠一转:“那,算报社和悦信集团联合举办行不?不图利总要图个名吧?”

郑雨晴盘算了一下,与高飞击掌成交。

刘素英开着厢式货车从大市场进货,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郑雨晴和高飞,亲昵地从宾馆并肩走出。

吕方成还在麦地酣睡,被砸门声拍醒,车窗外,天光大亮,警察拿着武器围绕一圈站他身旁。他第一反应是用车里的手机打电话,看到警察已经把枪都上膛了,吓得赶紧放下手机,举起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