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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马车与汽车的对决

走廊里右右拖一只绿色的垃圾桶。她戴着长袖橡胶手套,穿着保洁的蓝大褂,懒懒散散,没精打采。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她还是去扫厕所了。提着工具进女厕所,没一秒,就听她在里边暴跳如雷破口大骂:“我KAO啊!这谁干的?你以为自己是司马迁啊在这里写‘屎迹’!还报社知识分子呢,是不是文明人?懂不懂尊重别人劳动?爹妈只管生不管教是吧,那姐来教你!今儿我给你弄干净,再让我抓住你,非让你把这一圈都舔干净!!”骂完了闭着眼睛扫,扫完去水池哇哇地吐,吐完一擦嘴,右右在男厕所门口喊:“男厕所有人吗?有人吱一声啊!不吱声我就进去了!”

轻轻一声“吱”,何亮亮慌慌张张从男厕所钻出来,看到一身保洁打扮的右右,也不说话,轻轻夺过右右手里的刷子,拎过水桶,闷声答:“我来吧!”然后又进男厕所。

右右站在外边问:“亮亮,亮亮,你今天有活儿吗?楼上还有24个男厕所,你能跟着我吗?”

何亮亮扫完了出来,对右右说:“走吧!我陪你。”

右右问:“今天策划什么选题?”

何亮亮答:“策划不花钱,把酒打回来。”然后跟她解释建市七百年的宣传活动。

右右一听,倒吸一口冷气:“我喀喀喀!这女人毒啊!又叫马跑,又叫马不吃草!现在上公厕都要花两毛钱了,她办个活动还想赚俩回来!”

何亮亮笑:“创新嘛,互联网思维,要脑洞大开!”

右右:“她脑洞再开大一点,以后会不会不发咱工资了?!让我们白给她干活?!”右右把水拔子啪一扔:“这鬼地方真不能待了!亮亮,我跟你说,我爸正想办法营救我,我们一起走吧!”

但是何亮亮不走,因为郑雨晴对他有知遇之恩。右右好失望。

她喜欢何亮亮,偏偏亮亮对自己的示好,不接茬。“是真不喜欢还是装傻?不过今天能来帮着扫厕所,说明他对我不反感”,右右又高兴了,她冲何亮亮作揖撒娇,“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小女子只有以身相许……”

何亮亮上下打量打量右右:“你?你这样的,许得出去吗?”

右右脱下长长的塑胶手套,用手挠挠本来就五颜六色乱七八糟的头发,把舌头沿着嘴唇舔一圈,露出一个舌环来,摆了摆平胸和平胯,说:“努力一下,不要钱应该还行吧?”

一个中年女性从女厕所里甩门出来,都没看右右一眼。右右跟手进去打扫,看到满坐垫圈都是尿渍,立刻黑线上头,跑出去,伸手搭那女的肩膀上:“你给我站住!”

中年女当时就炸了:“哎!哎!你多脏的手啊!”

右右开始发飙:“猫还盖屎盖尿呢!鸡才走哪儿拉哪儿,您家长跟您说过要‘五讲四美’吗?怎么有人生没人教呢?”

“说谁是鸡?你骂谁?”

双方都不吃素,若不是亮亮从中劝架,战争就要升级。

集团会议室里也是硝烟弥漫。郑雨晴召集各个部门的领导,就深化改革方案进行第五次碰头会。前四次会都碰得鼻青脸肿,这次也不例外。改革的必要性重要性及意义,谁心里都清楚,大话都会说,高调都会唱,但一触及自家的利益,头都难剃。

《新闻晚报》的歇业只是多米诺骨牌的开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明年将是报业大规模停刊年。都市集团风雨飘摇,作为掌门人,虽然是被推到这个位子上的,但郑雨晴却不得不抉择。改,可能不死,不改,肯定要死。到底是等死还是找死?第一刀下在谁的身上?郑雨晴头大了。

郑雨晴跟与会的干部们说:“看到没有,这个世界每隔上几个月都会有一次翻新,如果不跟上节奏,你连车都打不上!集团改革,势在必行!”

立即有人打哈哈,以后是不是连吃饭拉屎这样的事情都会出软件呢?然后就是各种跑题。

会议又一次开不下去了。

陈思云把一沓合同放郑雨晴桌上:“过些日子楼下大厅里要办虫草特卖会。”

见到郑雨晴一头雾水,陈思云解释:“卖完了虫草接着卖海鲜,年跟前还有年货展销。”

郑雨晴问:“这是广告部签的合同吗?你把张国辉给我叫上来!”

陈思云回答:“这是物业公司签的。郑社,我觉得你可以把物业的李经理也提拨成副总。”

郑雨晴知道陈思云拿张国辉的事情挖苦自己,也不生气,轻描淡写地说了声:“我知道了。”

郑雨晴晚上去报社,看到夜间记者站里,只有刘素英一个人,郑雨晴问,小粟呢?怎么又是你替记者值班?

刘素英守着电话泡着脚看着版面,一心三用:“小粟带人参加市里统一行动了,快到年底,酒驾查得紧。”

聊了几句,郑雨晴去了趟厕所,顺便检查右右这天的工作。小妮子虽然倔,但做事很认真。可惜的是,扫得再干净,也掩不住厕所的破败,仍然有门的没纸,有纸的没门。郑雨晴正在为难,刘素英也进来了。反正和刘大姐情同姐妹不分你我,郑雨晴就选那个有纸没门的:“给你看也不算走光。”

刘素英笑:“你才上去三个月,都忘掉楼里的厕所基本都一个德性?右右的话是说难听了点,但是情况属实,你的卫生间,你的办公室,物业还算得上用心。其他的,呵呵,采编大厅的灯管都坏多少个了,叫多少遍也不过来换,花花草草没人照料,全都死光,花架子的腿是折的,衣帽架的钩也是断的……”

回到夜间记者站,郑雨晴从包里掏出物业出租大厅的合同:“你说得太对了。物业根本不跟我们一条心。你看看这个。”

刘素英只扫了一眼就火了:“这还像个新闻单位吗?还有尊严和体面吗?上次卖家具好歹藏二楼,这倒好!一楼大厅卖!租三天就走,他们跑得尾巴都捞不着,人消费者发现是假的,不是把报社给砸了?拿我们钱都不干点人事儿!你看那电梯里贴的广告!到底想几头拿钱啊?”

郑雨晴说:“姐,有句话我揣心里好些天了,想说,又怕你生气。”

“你那套话官话放到领导跟前说,跟我,不必绕弯子。”

“我想求你帮我个忙。”

刘素英疑惑又警觉起来。

郑雨晴:“你能不能出来,挑头干物业?我想把现在的物业给退了。”

刘素英惊到了:“你说什么?”

郑雨晴诚恳地说:“姐,我现在改革方案推不下去,需要借你一臂之力。”

“一臂之力?”

“年轻人在前方打仗,后头也要有人打扫战场。你要能在后方帮我管好这个家业……”

刘素英身体一歪,差点踩翻脚边的水盆:“你嫌我老了?”

刘素英悲从中来。郑雨晴不仅是自己一手带出的徒弟,更是情同姐妹的闺密,征战洪水,恶斗毒贩,可不是一般的情义。郑雨晴坐上一把手的位子,刘素英一直在默默支持她。郑雨晴重点培养粟海峰,刘素英举手叫好,毫不嫉妒。郑雨晴提拨张国辉,刘素英虽然不理解,但顾全大局搁置争议。为了出版爆炸案特刊,刘素英主动请缨,老骥伏枥。

刘素英说:“我无欲无求,听从安排,为了你,我把家都搬到报社了。我没什么企图,不求官也不求财,只求在退休前,在自己喜欢的采编岗位上,安安静静做点事情。你看我现在,夜间记者站缺岗,我一个副总编主动来顶班了。”

郑雨晴安静不语,让刘素英一出心中怨气。

刘素英神情凄然:“凡你想到的,我都给你做到了。凡你没想到的,我也帮你考虑周全了。我是老了,我知道我老了,为不讨你厌,我已经够贤惠了!我总想着趁自己能干得动,帮你一把扶你一下,哪知道,你翅膀硬了,心里想着的是,卸磨杀驴。”刘素英说完,惨淡一笑。

她那一笑,让郑雨晴心里异常难过:“姐,我怎么会?你是我心里的定海神针。”

“我哪是定海神针,我分明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

郑雨晴冷静到近乎残酷:“大姐,你是我心里的一根刺。我不知道怎么安放你才不让我疼。我坦白跟你说,一把手的位子我坐着,这里多凶险我知道,今年是主编逃跑年,咱们认识不认识的主编,能跑的跑了大半,明年是停刊年。我现在手里的钱和能掌握的资源,最多撑三年。三年以后,这个报社,这个集团还在不在,我不知道。姐姐你今年四十九,三年以后五十二,你想过自己去哪儿吗?”

刘素英:“你的意思,我现在去物业学本事,等三年之后报社倒了,我还可以去扫大街?”

“姐,我的意思是,我在这里,能保证你在我看得见的日子里,你拿着副总的待遇,另辟一条生路。你哪怕干错了,干倒了,还有我这里给你兜底。这是你最后上船的机会了。最差,你回到现在的轨道上。万一好了呢?”

刘素英站起身,在屋里团团转,水盆挡了她的道,她上去飞起一脚:“不识相!挡事碍眼!”

郑雨晴:“姐姐!”

“你不要叫我姐姐,听着让我觉得无比虚伪、恶心!任何一个阻碍你升迁的,拦着你发财的人,就是你顶着改革名义要铲除的人!你和吴春城他们有什么两样?吴春城还知道要对自己的臂膀好一点,把好处给了自己人,你比他还不如,你除了搞自己人,以示你的清正,你再没有别的能耐!你这叫什么?你这就是传说中的圣母白莲花吧?!我一直没理解这个词,看到你今晚的样子,我就秒懂!”

郑雨晴哭笑不得:“大姐,我都不知道怎么接你下话了!我突然发现,去新媒体,你也行的!”

刘素英冷笑:“更毒的终于说出来了,撵我走是吧?郑雨晴啊郑雨晴,所有人在你的眼里,分成两拨,有用的和没用的!今天我刘素英算是流落到没用的这一拨了,我告诉你,你想我走,我偏不走,我还就跟这报社生死与共了,你拿我怎么办吧?!”

“好了,姐姐,你还没有准备好,是我急躁了。我原以为你是懂我的。现在看来,是我错了。没事,姐姐,咱不着急。没人赶你,你踏实待着……那个,报纸年会的通知,你看到了吧?”

刘素英面无表情:“郑社长,你放心,我只开会不考察。”

郑雨晴有些伤感:“大姐,以你的资历,就是拿社里的钱满世界周游,也没人能说个不字。”

“哼哼!这报社,不是你郑雨晴一个人的,它是我一手捧大的娃,我不会跟自己的娃置气。你走吧,我要睡了。”刘素英给郑雨晴下了逐客令。

纵然单位事情乱麻一团,总算家里这头安稳了。二霞一来,婆婆有人陪,孩子有人管,家中清爽,无论再晚回来,都有现成饭吃。

连萌萌都由衷称赞:“霞姑姑你真能干!做饭比我妈做的好吃多了!”

二霞和萌萌对捧:“你牙还没刷呢,说话就这么醉人!”

萌萌惊讶:“咦,你说话好像我们林老师。”

二霞说:“姑姑本来就是老师嘛!你爹妈工作都忙,以后你的学习也归我管。”

郑雨晴对二霞相当满意,到了单位还跟陈思云夸:“我以后家里事能脱手了。”

陈思云突然抛一句:“脱手未必就是好事吧。有的时候心揪着是牵挂,真脱手了,你离家就越来越远了。”

郑雨晴愣了一下,回答:“你好意思说我,奔三十去的人了,也没见你成家。都没问你有对象了吗?”

“老板,服务你这么久,第一次说人话!”

郑雨晴突然笑了:“我这几个月就这么讨厌吗?”眼瞅着话题奔着私生活而去,郑雨晴赶紧刹车:“你私人问题,我改天找时间特地关心,我先要把公家问题给解决了。财务的老钱……”

“钱总监得十点后才能来汇报工作。领导你还是先解决右右的问题吧。”右右才干一天保洁,楼上楼下就得罪不少人,陈思云一早上接到好几个投诉。

右右像个小贼一样地哧溜进了社长办公室。没等郑雨晴发问,右右开始投诉,啊呀呀,真是,如果不是亲眼得见,永远不敢相信,一个个表面上人五人六的,居然如此不讲公德和卫生。见微知著见厕识人,她建议郑雨晴在提拔干部之前,务必去看看他们用过的厕所,一个随地便溺的人,是无法担当重任的。

郑雨晴说:“嗯,你的镜子啊,已经照到别人了,就是呢,还没照到自己。本来是想把你扫厕所的时间缩短一点,看你现在这情形啊,你还是应该继续体验生活。”

右右也不急也不恼,看不出生气还是啥,裤兜里掏出一张纸说,要请几天假。郑雨晴问她理由,回答说,她的球队要打皇马,不盯着不放心。然后像演宫廷戏一样,双手举过头顶,递过假条。

郑雨晴展开假条扫一眼:“想逃避劳动也请编个像样点儿的理由!三大娘的表姑婶子寡妇再嫁,舅老爷他外侄的岳母添大头孙子,你好歹编个像点儿的!不扫完厕所,就想度假?”

右右很轻蔑的口气:“你看不懂就说我编?!报纸让你们这些老同志掌着,难怪要倒了,真是我等的悲哀啊!”她一把从桌上抽走假条,用一种很怜悯的表情:“这个世界的变化,已经与你无关。唉,真的老了。”

“谁老了?”

“你。你都没有好奇心了!好奇心和刨根问底的能力,这是当记者的基本素养。”

郑雨晴这下好奇了:“你坐下,你给我好好解释解释,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右右认真地说:“我没骗你!我今年三月入股了一支西班牙球队,他们当时经营状况不好,需要在短时间内筹集到170万欧元,否则开除联赛资格。老板急得要跳楼,在网上向全世界的球迷呼吁。50欧一股,我买了10股。”

“然后呢?”

“然后这球队不负重望啊,马上要踢皇马了!皇马,你懂不懂?”

郑雨晴:“球星C罗,长得特别帅的那个!”

右右一拍大腿:“对!我这次不光看比赛,还要参加股东大会。球队这几个月战绩辉煌,经营改善,我们要分红了。所以呢,无论扫不扫厕所,这场球我都要看的。不行你按事假扣我工资。”

郑雨晴眼睛眨巴得像星星:“这这这,这算什么?”

右右一脸看不起:“这个叫,众筹!”

“那,这次分红,能保你的本吗?能支付你来回飞机票钱吗?”得知右右总共才得到35块人民币的分红,郑雨晴说,“这不是亏大了吗?”

右右说:“老板!有钱难买我乐意!我只花5000块就买了我喜欢的十一个大帅哥!我坐看台上,一想到他们都是我的,我赚老大便宜了我!”

郑雨晴若有所思,灵魂出窍:“要说起来,要饭花子是这众筹的鼻祖啊!你给他钱,你也不求回报,你还落一天好心情!看样子,啥啥都要包装啊!说要饭,就很难听,说股东,怎么突然就有主人翁责任感了呢?”

右右一脸期待:“郑社长,这个假条请您批一下?”

郑雨晴回过神来:“我这里也有个众筹,你感兴趣牵头吗?”

钱总监急急进来,张国辉的账目确实不清,前几天刚转出一笔73万块,对方公司是吉保利,那个叫王仁义的法人,居然正是张国辉的老丈人。

郑雨晴火了:“没我的准许你怎么擅自转钱?!”

“你签过字了呀!”钱总监委屈地展开单据,郑雨晴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签的,落款的时间,正是方成妈住院那天。张国辉这个贼竟然趁火打劫,居然敢偷单据!

钱总监问她:“现在怎么办?”

郑雨晴缓缓吐出几个字:“不着急,慢慢来。”

刘素英坐在全国报纸年会的会场里,寒从脚下起,悲由心底生。来之前以为能从同行这里,汲取点正能量,打几管鸡血,或者能从他们的成绩里,借鉴点儿经验,弄两勺心灵鸡汤滋补滋补,要不干脆大家能抱团取暖也好啊!可是她没想到,鸡血木有,狗血倒有几大碗。

这是一场诉苦的大会,比惨的大会。是一场面对新媒体,全国报纸—不对,是全世界的报纸,都黔驴技穷的大会。

面对新媒体的强大攻势,传统媒体无招架之力,无还手之功。刘素英有点接受不了,心灵随时接受七级以上强烈地震,而且余震绵绵不绝,灾后重建工作迟迟无法进行。她在本子上写下六个大字:震动!震惊!震撼!

茶歇室几个报社的老总端着纸杯在议论:“骨干都走了,主编大逃亡。我们这些留下的,倒让人觉得是无用的,没出路的了。”

“纸媒现在没有活路。从前说,报纸是党宣传战线的主战场。现在又说,互联网是宣传战线的主阵地!好嘛,我们一觉睡醒,主战场上没阵地,主阵地上没战场!”

党报党刊日子好过,《日报》老总不以为然:“形势没你们说得那么不堪吧,我们家广告,三年翻一番。”

走市场的报刊心里不平衡:“你们是党产!除了摊派下去,谁看呢?有一份是自主订阅的吗?都是自娱,没有娱人的功效了。”

“就是,你们做得也太不像话了,人家《都市报》这样的,也就各单位摊派一份,你们直接给人家摊35份!你们这是增加企业运营成本你们知道吗?”

《日报》老总得意:“你们有出息,你们去娱人好了!我们无能,只好求包养抱大腿了。哎呀,为党在主战场工作那么多年,总不能说扔就扔,说甩就甩吧!”

会后刘素英沉思着回到房间,同屋的小赵正收拾行李:“刘总,这是我的新名片,今后请多多关照。”小赵回去就辞职,和父母一起搞水产养殖。

刘素英吃惊:“你这么年轻已经是副总,辞职太可惜了吧……”

小赵笑:“不可惜!纸媒反正也没几天活头。不如早早寻个其他的路子。”

刘素英更不解了:“你这么年轻,干吗不去新媒体啊?”

“新媒体的庙,也容不下这么多罗汉。我思来想去,这个世道,千变万变,三产不变!移动互联网再发达,烧饭理发打扫卫生这些事,总得在线下进行,总得有人去干吧?我们都还嚷嚷着要去新媒体,人家真正搞互联网的老人,都去种地喂猪养羊去了。我不能再跟别人屁股后面走了,直接奔水产去了。以后您要是想吃螃蟹大虾,就告诉我,别客气!”

刘素英喃喃道:“养螃蟹?你不觉得……”

“丢人?大姐,我跟你说啊,以后啊,挣不着钱的,才丢人。我又不偷又不抢又不贪,何必拘泥于白领这个帽子呢?其实上面都是破洞。”

这趟差出的,信息量太大了,刘素英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她还在若有所思。

有个老人为了争座和年轻人生气,另一个老人劝道:“老兄弟,他们尊老,咱们爱幼!咱们不要给老年人丢脸,稍微有点儿人样。”

刘素英突然动心了。

郑雨晴在湿地健步如飞,高飞还以为她担心自己转正的事情,其实她在为改革心慌。

“开几次会都开不下去。扒谁的皮抽谁的筋都不愿意。连我最亲的战斗伙伴,一起出生入死的刘大姐,都不支持我。我都满头乌包。这种情况啊,我巴不得他们都不投我票,选不上才好。”郑雨晴一脸颓丧。

高飞笑了:“这些个选举啊,都是过场,又不是差额,又没有竞争对手,就你一个,只是好看难看。”

“丢的,不是我的脸,丢的是集团所有人的脸,马上都要全盘失业了,还打自己小算盘。你给我指条活路啊!”

高飞:“你那,没活路,调动不起来。它不符合市场规律,却要走市场。你知道我们民营企业,都倒三角管理了,员工自己去找饭碗,找阵地,他们贴着市场走,他们最知道消费者需要什么,他们问老总我要资源,要支持。我现在是被我的下属推着走,我不走,他们比我还急,是他们考核我。我干得不好,他们就炒我了。你那个体制,哪能搞好呢?”

郑雨晴坚定地说:“我改。你怎么说,我怎么改。破釜沉舟,搏死拉倒。我今天,已经把报社的小年轻自己放出去众筹了,他们比我们有活力多了!”

高飞:“你的肿瘤,在那些老人身上。”

“所以我才头大,心慌。”

“这又不是你自己的企业,干好干坏跟你又没啥关系,尤其是你在这个位子上,报社就是倒了,你都不会倒,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郑雨晴又伤感又坚定地说:“虽然是奶妈,但喂一天,就得当一天亲生孩子带。”

高飞意外地看着郑雨晴,没想到这么一个瘦瘦小小的女人,蕴藏着这样的能量和使命感,他对她刮目相看。高飞笑了:“好吧!我得教你上树的功夫了。你呀,给他们开个鸿门宴。”

鸿门宴的地点,就在高飞的公司里。食堂的小包厢,设在相当雅致的画室里。画室名为抱朴斋。

抱朴斋除了吃饭的大圆桌,还有一张巨大的画案,文房四宝都是现成的。郑雨晴带来的一帮人,都是一个集团的同事,供职于新闻单位,怎么着都沾着点文气,一个个揎袖攘臂,哄笑打闹,喧嚷着让郑雨晴先亮墨宝。

郑雨晴吓坏了:“我哪行啊!我字那么难看!我不写我不写!”有人马屁兮兮地说:“也对!我们抛砖,引领导的玉,我们画龙,领导点睛。你们谁先上?”

张国辉上来就写:八方来财。

钱总监也写:不做假账。

HR是个女同志,字体清秀:以人为本。

发行主任:以量取胜。

出版社:删繁就简。

网站跟着来了下一句:标新立异。

晨报:起得早不如来得巧。

文摘报:抱团。

周末报:取暖。

轮到刘素英,她沉思了半天:夕阳红!

林林总总,五花八门。连最不济的印刷厂长,也跟着附庸风雅,在宣纸上写:出菲林—这是印刷厂的术语,就是版样出胶片即将上机开印的意思。大家看了哈哈一笑。

郑雨晴点评:“不错不错,各抒心声。”又推推小粟,“你也写一个!”

粟海峰是郑雨晴今天特意叫上的,按他的年资和身份,还不够格摸上这桌饭的碗筷。

小粟推让几下,于是写:内容为王。

大家最后公推郑社长代表集团给画室留下墨宝。郑雨晴微微一笑:“我这小学生的字,就不写了吧,露丑。”众人皆不答应。于是郑雨晴勉为其难,看一眼墙上挂着的抱朴斋三个字,就画着画着,画出:守拙。

众人鼓掌。

张国辉叫好:“写得好!写得好!对上了!对上了!小姐,赶紧把字贴墙上去!”他猥琐地问:“这抱朴斋主不知是谁?倒是跟我们的郑老总,情投意合!雨晴社长给我们介绍介绍?”

嘻嘻哈哈,菜就上齐了。坐定一看,一桌全是素菜,让这些吃惯肉喝惯酒的人,不大适应。

张国辉带头提意见:“摆这桌和尚饭,莫非郑社你要带领团队集体皈依?我好歹也给集团要了不少钱回来,一顿饭总吃得起吧?”

郑雨晴拿筷子敲了敲杯子:“我上任以来,一直想和大家聚聚,但天天忙着四处扑火堵漏,没有时间,心情也欠奉。这两天呢,就要开大会了,也不知结果如何,所以,我提前小摆个宴席,感谢大家这几个月对我的关照……”

张国辉恍然大悟:“哎哎,郑社要转正啦!转正大宴!您这是拉票啊!哈哈!”

郑雨晴笑里藏威地看着他,不作声。张国辉赶紧表态:“老板,你放心!我们这里的一帮兄弟,在我的带领下,一致向您表忠心!绝对为您摇旗呐喊!你不干,我们绝不答应!”

郑雨晴按下他激昂的手:“这个,我早已放心。来,吃菜,吃菜!”

发行的老大凑脸上来说:“怎么也要搞酒吧,有酒没菜,客人不怪。有菜没酒,掉脸就走!服务员,赶紧上酒!”

郑雨晴:“抱歉啊高主任。抱朴斋这里,只提供粗茶淡饭。”又解释道:“大家都知道抱朴守拙四字,语出明代的《菜根谭》。这本书就是勉励人们,正心修身养性育德。毛泽东也曾经说过,嚼得菜根者,百事可做。”

《文摘报》的老大哟了一声:“老板这是请我们吃鸿门宴啊!”

郑雨晴:“集团百废待兴,百业待举,正是要努力嚼菜根的时候啊。目前,除了《都市报》,各二级机构都还处在亏损状态吧。钱总监,报报账?”

闻听此言大家刚才写字的快活劲都没了,出版社的老总脸色有点难看:“哎呀,老大啊,难得吃顿合家饭,一谈账,就难以下咽了。吃素就吃素吧!账就不要报了。”

大家盯着郑雨晴的眼神,纷纷收回垂到自己面前,做出认真研究碗筷的样子。

《文摘报》老总年纪最长,他抬起头,一脸苦逼:“老大,你的改革方案里,直接就把我给并掉了。我也知道,《文摘报》,并掉的我们不是第一家。可是……”

网站总编说:“新媒体发展需要大把投钱,郑社,你的方案里,还砍了投入。我们是报社的生命延长线啊!”

出版社老总也附议:“出版社,我看了一下,都不在郑社改革预案里,郑社想必对我们,是有另外的打算。其实我们现在,每年真消耗不掉多少银子……”

所有人都在抵触。郑雨晴半开玩笑:“哎哎哎,难得我请大家团聚一次,怎么搞得跟吊丧饭一样啊?开心起来!振奋精神啊!”

张国辉得意地搓鼻子,抖着腿:“我们广告已经超额完成今年任务。明年增长20%!妥妥地!郑社,你答应的奖励,可要兑现噢!”

郑雨晴没接张国辉的话茬,她端起茶杯:“我以茶代酒,拜托大家,嚼得菜根吃得苦,抱朴守拙练内功。咱先把一己之利放一放,如果我们改革成功了,咱们业绩上去了,效益出来了,明年这个时候,我摆大酒给你们庆功!”

刘素英自己站起来,端起茶杯,很认真地对着郑雨晴,也是对着在座的各位,突然说话:“郑社,你跟我谈,希望我放弃副总的位子,去抓物业管理,经过慎重考虑,我接受您的邀请。我在这里表态:作为集团最老的这一拨人,我坚决支持这次深化改革。我更进一步提出,在现有的改革方案下,我想走市场化的道路,放弃集团提供给我们物业的优厚条件,把物管部独立出来成为物业公司,独立核算,自负盈亏,保证做到不把大厅和会议室对外出租盈利,并尽量接近甚至超过香港仲量联行这样一类物管公司的水平。我的年纪,也许不再适合新媒体,但我的年纪,绝对不到给社会、给报社、给家庭添累赘的时候。我自己不去主动拔掉老化的翅膀,我就没有重生的机会。感谢郑社在这个年纪上,让我重新审视自己,重新来过一回。”

郑雨晴的眼泪,唰地就盈到眼眶。她用了很大的努力,才将欲落的泪水咽回去,平复一下感激的心和哽咽的咽喉,郑雨晴缓缓站起来:“刘副总,谢谢你对这次深化改革的支持,我们集团是我们成立以来几千名老员工几十年如一日创造出来的,而这一轮改革关乎生死,我不希望我们的员工像汽车来临时代那些马车工匠们,水平再高却没有这个行业了;改革是痛苦的,也是必须的,在集团有能力庇护你们,让你们另起炉灶的时候,我会给各位最大的支持。刘副总,我们先不谈市场化,我们只做,不说,等时机成熟了,市场自然会向我们招手。”

嚼完菜根散了席,高郑二人偏安一隅在吃消夜。街头的烧烤摊,深夜生意正红火,几十个桌子坐满食客,整条街烟火缭绕。

郑雨晴说:“感谢师傅!你真是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百度百科。”

高飞摇摇头:“当不起当不起。我不过备了一桌斋饭嘛。”只听得高飞颈椎咔咔作响,他疼得直揉脖子,“哎哟,这颈椎病啊……雨晴,你这心,操大了,你看你那深化改革的布局,这哪是你这一届力量能完成的啊?你又知道你能干多久啊?饼画那儿了,没吃两年,整个传统媒体嗝屁了。”

郑雨晴关切地问:“颈椎病又犯了?没事吧?”

高飞伸伸脑袋:“没事,我弄了个简易的牵引机,天天吊呢。”

郑雨晴咬着筷子头,深深地叹气,而后目光慢慢坚定:“都说传统媒体已死。我不相信。什么是媒介?大众传播学奠基人麦克卢汉说的,媒介即信息。技术进步了,媒介就会改变。但我觉得,从事我们这个职业的人,只要在学习着,在提供着内容,他就不会死。”

高飞笑了:“可不是,都还费着粮食呢!”

郑雨晴:“我想带着他们闯一闯,不仅仅我们报社,全国上下这么多媒体人,不能因为移动互联网了,就全抹脖子上吊。你说的,没有垃圾,只有放错位置的财富。我想试试,能不能把他们都拉出悬崖。我要保证他们都不会失业。”

高飞:“光靠我出主意可不成,你得自己充充电啊!哎,对了,我上的那个EMBA班后天要去腾讯公司参观学习,要不,你也一起去看看?”

郑雨晴高兴坏了:“好啊!”她灵光一闪,“我想明白了!就算市里真把500万要回去,我也要把事情漂漂亮亮办掉!人家一个球队都能筹到钱,把自己送进甲级联赛,我怎么就没能力发动老百姓给自己住的城市做一回寿?这跟互联网没关系,这跟内心的喜欢有关。我的报纸办到老百姓喜欢了,他们就会掏钱!”

高飞肃穆了半晌,缓缓开口,带着敬仰:“雨晴,你让我刮目相看。以前真是被你中二妇女的表象给蒙了,直到今天晚上,是你,才让我意识到,女人的境界要比男人高远,女人的力量要比男人坚定。你知道吗,我其实很早就知道你要当社长。”

郑雨晴不解地看着高飞。

“你上任以前,组织来我这儿调查过你。”

郑雨晴大惊:“上你那里调查我?”

“对。你可记得你曾经抵押房产包下广告位,解我困境了?”

郑雨晴点头。

高飞:“那是明显的利益输送,你们集团领导变相给自己发了奖金。普通员工,谁能把这么多广告位给推销出去呢?结果,那趟包机,被你给踏上了。在调查他们案子的时候,有关部门特地来我这里查账,我把我的借款记录,你买房以后按月还贷的账单,一张一张都调出来给他们看。我看到那些人惊讶的眼光,我就知道,你会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么多块版面,你没有从中渔一分利!我那时候就知道,你未来会走高。你是一个让人钦佩的女子。”他拿着饮料跟郑雨晴碰了碰杯。

郑雨晴大笑:“你们别看我突然就当官了,其实我当官以前的那么多年,天天都往我人格里存钱。哎,你们去腾讯,哪个航班哪个酒店?我让方成帮我跟你们订到一起。”

“一会儿传你手机上。”

烧烤摊另一头,张国辉等人也在夜餐。张国辉喝得满脸通红,一抬眼看到角落里的郑雨晴和高飞,赶紧捣捣身边人,让他们一起看稀奇。喝着小酒吃着小菜,张国辉开始八卦郑雨晴,他淫荡地笑:“我们领导,那也是个长情的人啊啊啊啊……以前是李保罗,现在是抱朴斋……”

郑雨晴现在满脑子是省钱,恨不能订红眼航班和快捷酒店。怎奈高飞他们一班大款,不跟她来这套穷游。她借来吕方成的信用卡,他金卡里有积分,可以折成钱来用,多少也能给报社省几个。

郑雨晴前脚拎着行李箱到机场,吕方成后脚接到希尔顿的短信,大致内容是,大床房没了,能不能换双床房。吕方成只当是错发的信息,没去搭理。但很快电话就打来了:“吕先生,您通过网上预订的双人双早大床房,我们很抱歉地通知您,因为大床房没了,不知道能不能换双床房?”

吕方成莫名其妙:“为什么是双人双早?”

对方答:“对的。订单显示是两人的。这是您本人的订单吗?您和高……哦!不对,错了,是郑雨晴和高飞。”

吕方成脑袋嗡一声大了!!他打电话给郑雨晴,手机已关机。吕方成再拨高飞的手机,也关机。

飞机已经起飞了。高飞和郑雨晴坐在飞机的前后排。高飞是商务舱,郑雨晴在经济舱。

腾讯之行,令郑雨晴眼界大开!简直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她压根儿没有想到,原来世界已经变化到这种地步!人家不仅仅是技术设备先进,人家理论和管理更超前!

无论在新媒体那里见到什么,郑雨晴都是一副下巴要掉地上的表情。高飞忍不住低声调侃:“你算是我邀请来的,好歹给我留点脸面,不要总一副刘姥姥进大观园,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郑雨晴手里捏着刚刚用3D机打出来的青蛙,也压低声音:“老大,这些全是你的同学。人家认得我是哪个?这小青蛙我顺走了,带回去给萌萌。你也顺一个,给你家高兴!”

高飞哭笑不得。

郑雨晴把高飞拉到一边:“其实我心里慌得很。刚才那个动画媒体,我都看呆了。我们还在小米加步枪,人家都上隐形战斗机了!我还老在唱纸媒不死,纸媒挺住……”

高飞看着郑雨晴一脸丧气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机器生产包的时候,手工匠人都以为失业了,但现在看看,爱马仕比机器包可贵多了。各有各的活路。你昨儿还心潮澎湃地马车要跟汽车对决,今儿又心理崩溃了。两个小人在你那儿的打仗,可得有一阵子呢,你得挺住了。”

郑雨晴欲哭无泪:“师傅,你还有招数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