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相夫妻见说,二人慌了道:“贤妹如此,怎生是好?”端英曰:“郎君、主母勿忧,奴宁拼死以谢主人,决不忍为妾而害主人矣。一枝梅虽系绿林,实存赤胆,是日如来,郎君当盛开一席于后园,相敬如宾,待妾道及高情,郎君再奉白金三百与彼,决不相受。可保永无虞矣。”陆氏道:“贤妹之言是也,自古凶拳不打笑面,老虎何尝吃好人,祇须以礼待之,料然亦无事矣。”朝相见妻子分剖,心下豁然。仍着端英床头取酒,三人酌至鸡鸣,各皆熟寝。
不觉光阴捻指,又是初冬。门上传说,端英姐家内有人来了。朝相见说,忙至后轩,遂道:“贤妹,梅君到了。”端英连忙出来道:“郎君先出去,迎他到此相见。”张朝相整衣相见,分宾主坐下,待茶已毕,延入后房。端英相见,一枝梅举眼一观,见端英依然处子,反生得白胖了许多。端英开口便道:“张郎君早知梅伯是一江湖侠士,别后思慕,想至如今。闻初冬到来,终日两夫妻藏酒盼望,酒肴已列后园矣。”
一枝梅听闻,心下生疑:“为何他倒晓得我?就知我的本来面目,也不该如此恭敬,且看他怎生样光景。”祇见朝相恭恭敬敬,请到后园,端英随后一同坐下,开口说:“蒙君救拔,此恩粉骨难报。不期张家郎君,曾与先君在归安学中交厚的契友,一闻奴身是路布之女,便如亲生一般看待。此二人恩,犬马不忘也,故说起救拔高情,如救己女一般,故此恭候非一日矣。此一杯酒,待妾为寿。”竟自拿酒杯满满斟奉,双膝跪下。一枝梅连忙亦跪道:“妹妹缘何行此礼。快快请起。”端英跪着道:“还求恩赦前情,全奴犬马之心。”一枝梅道:“是了是了,再举初心,天地不容。”端英再拜而起,朝相便敬大杯,端英也频频而劝道:“梅恩人,若醉了,在此园亭上安歇。”一枝梅道:“再领三杯吾当别也。”张朝相苦苦相留,端英十分强屈。一枝梅道:“我业已许你保全了,今有一班弟兄,在于东门外等我回音,若再等待,彼必走来,反觉不便矣。”朝相进内,忙取出白银三百两,一盘掇了,送与梅君,一枝梅道:“是你的一团好意,我已尽知,不然一分也不受。但有伙计在彼,一时没了盘缠。”他便向盘中取了两绽,放在袖中,又连吃了三杯,叫声:“请了。”竟往外走,二人忙忙随送至大门外,一溜风去了。
陆氏初闻一枝梅报说来了,便抖倒在床,起来不得。端英与朝相走到床边道:“去了,可起来。”陆氏道:“起来不得了。”便从这一日病重起来。医人无效,卜问无灵,端英衣不解带,日夜搀扶,犹如至亲骨肉一般,难得好意。不期这病一日重加一日,初然发嗽,嗽久成哑,渐渐如灯尽油干一般,寂然隐了。张朝相大哭起来,一门大小男女,无不痛哭。端英如丧考妣一般,累死累活的大哭。
自古死者不可复生,哭之无益。张朝相未免治丧料理,出殡安葬。方纔完事,此时亲友就来说合亲事。张朝相一力固辞回道:“尚无百日之期,安有重婚之理。”一面着人打听华亭路家,还有何人宗族,并端英曾有许亲事否。
张才一竟往松江进发,到了华亭进城,访问指引,在登科牌扁门楼内便是。张才遂问,贴邻道:“路举人一个女儿,后妻生两个儿子,后妻将女儿打骂不止,七月中夜里走出一个好汉,把女儿抢去了,未知下落。如今二子长成了。”张才听了实信,竟自回家,复了主人。张朝相道:“我恐端英非是路布之女,或已受某家聘定过的。今根脚已清,便浼本宗长兄为媒。”竟选十二月廿七日黄道良辰,娶为填房,完成大事。端英已觉欢喜,至期双双燕尔,合卺于飞。有诗赞曰:
秦女新添五夜香,宫花光映领巾长。
胸前带得宜男草,莫误卿卿学太常。
又曰:
夙缘有喜晤今期,鸾凤喈喈戏采帏。
惟愿绸缪山海固,双飞双宿共还啼。
至次年十月,端英分娩,生下一个儿子。朝相十分大喜。弥月之时,诸亲欢庆,置酒相待。又过二年,又生一子,夫妻好生快活。
后来端英到了三十岁,同了丈夫带二个儿子,往松江娘家而来。晚母还未晓得,二个兄弟竟不认得。及至说起前因,方知是女儿女婿。端英下拜后,甚是惭愧。又着二个外甥拜了外婆娘舅,一时间骨肉团圆。大排筵宴,一家亲邻庆贺,席上说出一枝梅之事,俱道:此人乃昆仑手段。一人说:“还可比着许虞侯的伎俩。”又说:“就是《紫钗记》黄衫豪这般爽快。”又说:“还像古押衙死里求生的计较。”有人说:“他的女儿又不是死的。”内中口快的说:“若那夜不挟得去,少不得要打杀了。”大家欢笑而散。张家夫妻住了十日,辞别归家,二边往来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