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公差又同他见响马道:“你们都是好汉营生,这王家父子实是与他无干。你就咬定他,左右也替不得你,可怜弄得他家破身亡,也尽够他受用了。他卖女儿银五十两送与列位买命,列位可怜,不要扳他,放条生路罢。”一个响马道:“他原不曾与我同事,只替我吃了两席酒是真的。后来我犯事,他便丢我们去了。我们怪他没情,因此上牵连他句把儿。既是说过,今后不牵连他便是。”王家父子连连叩谢,献上银子。响马道:“多谢你,我们再不扳你了。”终公差同王家父子出了监门,道:“便宜了五十两,到该房用两分儿,做得案卷便挣些。”王员外听从,算了五两银子递于终公差,同见刑房。刑房原是官府分咐过的,落得做人情,立时做起案卷,洗得十分干净,送进行门,用了印信不题。
王家父子脱了罪名,余下四十五两银子,在街坊上买了两件衣服,回家见了妻女道:“官司倒都了帐了。”翠翘转悲为喜道:“只要官司清白,自然做起人家来。爹爹、兄弟如今是无罪人了。去梳梳头,带了巾儿,谢谢终老爹。”父子两个真正去梳洗梳洗,穿起衣服。文物衣冠,非复囚头囚脑之状。上前替终公差作揖申谢,又替姓马的见了礼,咸媒婆亦作了揖。
终公差写了一张清白包管文书方完,那些伙计一齐走到道:“闻得衙门里说,王家父子都已释放,想是心事妥贴了,我们特来恭喜。”终事道:“来得正好,王员外备了一个薄礼,欲着我来相请。有五十两银子在此,列位在这清白文书上签一花名,便领会公分就是。”众人见官府已是清白,落得做好人,一齐道:“这事原是假的,既是终老爹代管,我们自然听命。”一人签了一个花名,作了一个揖,道声恭喜,拿了公分去了。
终事对翠翘道:“姑娘孝心所感,开口件色顺溜,两处省下了一百两。”翠翘道:“此皆老爷所赐,就将这五十两送与老爹作辛苦钱。”终公差道:“姑娘再不要说起,那家挂得没事牌,那家必得好儿女。你卖身救父,这样银子是用不得的。我家也有女儿,人心都是一样,见贤思齐,员外亏得有你这样好女儿,所以逃得这条命。我看你父子恁般伤情,我若是个财主,我就替今尊用了这项银子,全了你父子分离,也是阴骘勾当。可惜我有此心,无此力,空抱了一点好念头。我是不想趁你银子的,若是要趁银子,怕这一百落下来的我不会趁,倒在姑娘手里接五十两银子。这话再不消提起,留与今尊作本钱。可怜遇事之后,室如悬磐,野无青草,不知几时做得人家起来。这张清白文书好生收了,是要紧的。”翠翘欲强他受,终事发激道:“我说不受,定是不受的,苦受这主银子,等我家也遭横事,女儿也去卖身!”翠翘连连道:“不消发誓,我晓得终老爹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了。但负此大恩,何日方能图报!待奴家拜为继父,远嫁他方,早朝夜晚,对天祷告,继父终公,愿你多福多寿多男子。”言毕,倒身下拜。终老辞之不得,受了两拜。
须臾酒至,外则马客人、晏九如、终子贞、终勤、王员外父子;内则咸老娘、他们母子姊妹。酒至半酣,马客人起身道:“王老爹官司已完,令爱却要明日过门。小弟来日已久,急欲登程,不能少待。”王员外含泪道:“尊客明日求停一日,待老办办些铺陈衣服,后日过门罢了。”终公道:“要在后日,我承姑娘拜我为继父,也要弄些首饰了。后来终、王二家竟成通家之雅。王观读书长进,讨了终子贞女儿为妻,也受县君诰命。这是后事,按下不题。
当日酒为事扰,不能畅饮而散。终公留马客人到自家屋里居住,恐他乃远方过客,不能深信,留在自己家中,以释其疑。
客散,王氏一家,人人辛苦,个个劳倦,都去睡了。独有翠翘为金生一案,怀在胸中,不能顿释。想着前日定盟光景,今日卖身光景,后日相思光景,以足顿地低声哭过:“金郎,金郎,你妻子要抱琵琶过别船了,你回来时若是刚肠男子,将奴撇开一边,翠翘之罪犹可减却一半。若真情不化,卧柳吞花,朝思暮想,你妻子之罪,擢发莫数矣。匆匆离别,无物慰他,再作数字以寄别怀。表我大不得已之心,诉我无可奈何之苦,金生其有以谅我也。”烈素裙一幅,咬破了中指,沥血传情。
简曰:
自君之出,祸起萧墙。仰盼归期,痛焉欲绝。父罹法网,义在必救。琵琶再抱,实为君羞。锦水有鱼,玉山有鹿,彼物而亲。嗟世之人兮,苦分离而莫聚。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临别拜言,珍重万万,义盟千里,金兄文台。辱受妾王翠翘泣血敛衽百拜。附上俚言二律,别情怨况,殊不成诗,聊布此衷,一点赤血耳。仁人不弃,置之案头,尚有依依小妇向君子诉别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