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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璧(93)

作者:(清)李渔

百顺号天痛哭,几不欲生,将办下的衣衾棺椁殡殓过了,自己戴孝披麻,寝苫枕块,与亲子一般,开丧受吊。七七已完,就往各家讨帐,准备要装丧回去。

众人都不肯道:“你家主临终之命不可不遵。若还在此做人家,我们的帐目一一还清,待你好做生意;若要装丧回去,把银子送与禽兽狠虎,不但我们不服,连你亡主也不甘心。况且那样凶人,岂可与他相处?待生身的父祖尚且如此,何况手下之人?你若回去跟他,将来不是饿死,就是打死,断不可错了主意。”百顺见众人的话来得激切,若还不依,银子决难到手,只得当面应承道:“蒙诸公好意为我,我怎敢不知自爱?但求把帐目赐还,待我置些田地,买所住宅,娶房家小在此过活,求诸公青目就是。”众人见他依允,就把一应欠帐如数还清。

百顺讨足之后,就备了几席酒,把众人一齐请来,拜了四拜,谢他一向抬举照顾之情,然后开言道:“小人奉家主遗言,蒙诸公盛意,教我不要还乡,在此成家立业,这是恩主爱惜之心,诸公怜悯之意,小人极该仰承;只是仔细筹度起来,毕竟有些碍理。从古以来,只好子承父业,那有仆受主财?我如今若不装丧回去,把客本交还幼主,不但明中犯了叛主之条,就是暗中也犯了昧心之忌,有几个受了不义之财,能够安然受享的?

我如今拜别诸公,要扶灵柩回去了。”众人知道劝不住,只得替他踌躇道:“你既然立心要做义仆,我们也不好勉强留你。只是你那两个幼主,未必像阿父能以恩义待人,据我们前日看来,却是两个凶相,你虽然忠心赤胆的为他,他未必推心置腹的信你。他父亲生前货物是你放,死后帐目是你收,万一你回去之后,他倒疑你有私要恩将仇报起来,如何了得?你的本心只有我们知道,你那边有起事来,我们远水救不得近火。

你如今回去,银子便交付与他,那张遗嘱切记要藏好,不可被他看见,抢夺了去。他若难为你起来,你还有个凭据,好到官去抵敌他。”百顺听到此处,不觉改颜变色,合起掌来念一声“阿弥陀佛”道:“诸公讲的甚么话?自古道:‘君欲臣死,臣不得不死;父欲子亡,子不得不亡。”岂有做奴仆之人与家主相抗之理?说到此处,也觉得罪过。那遗嘱上的言语,是家主愤怒头上偶然发泄出来的,若还此时不死,连他自己也要懊悔起来;何况子孙看了,不说他反常背理,倒置尊卑?我此番若带回去,使幼主知道,教他何以为情?若使为子者怨父,为孙者恨祖,是我伤残他的骨肉,搅乱他的伦理,主人生前以恩结我,我反以仇报他了,如何使得?

我不如当诸公面前毁了这张遗嘱,省得贻悔于将来。”说完,取出遗嘱捏在手中,对灵柩拜了四拜,点起火来烧化了。四座之中,人人叹服,个个称奇,道他是僮仆中的圣人,可惜不曾做官做吏,若受朝廷一命之荣,自然是个托孤寄命之臣了。

百顺别了众人,雇下船只,将旅榇装载还乡,一路烧钱化纸,招魂引魄,自不必说。一日到了同安县,将灵柩停在城外,自己回去,请幼主出来迎丧。

不想走进大门,家中烟消火灭,冷气侵人,只见两个幼主母,不见了两位幼主人。问到那里去了?单玉、遗生的妻子放声大哭,并不回言,直待哭完了,方才述其原故。

原来遗生得了银子,不肯分与单玉,二人终日相打,遗生把单玉致命处伤了一下,登时呕血而死。地方报官,知县把遗生定了死罪,原该秋后处决,只因牢狱之中时疫大作,遗生入监不上一月,暴病而死。当初掘起的财物都被官司用尽,两口尸骸虽经收殓,未曾殡葬。

百顺听了,捶胸跌足,恸痛一场,只得寻了吉地,将单玉、遗生祔葬龙溪左右。

一夜百顺梦见龙溪对他大怒道:“你是明理之人,为何做出背理之事?那两个逆种是我的仇人,为何把他葬在面前,终日使我动气?若不移他开去,我宁可往别处避他!”百顺醒来,知道他父子之仇,到了阴间还不曾消释,只得另寻一地,将单玉、遗生迁葬一处。

一夜又梦见遗生对他哀求道:“叔叔生前是我打死,如今葬在一处,时刻与我为仇,求你另寻一处,把我移去避他。”

百顺醒来,懊悔自己不是,父子之仇尚然不解,何况叔侄?既然得了前梦,就不该使他合茔,只得又寻一地,把遗生移去葬了,三处的阴魂才得安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