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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璧(26)

作者:(清)李渔

那官府未审之先,也在后堂与幕宾串过一次戏了出来的。

此时只看两家造化,造化高的合着后堂的生旦,自然赢了;造化低的合着后堂的净丑,自然输了,这是一定的道理。

难道造化高的里面就没有几个侥幸的、造化低的里面就没有几个冤屈的不成?所以做官的人,切不可使百姓撞造化。我如今先说一个至公至明、造化撞不去的,做个引子。

崇祯年间,浙江有个知县,忘其姓名,性极聪察,惯会审无头公事。一日在街上经过,有对门两下百姓争嚷。一家是开糖店的,一家是开米店的,只因开米店的取出一个巴斗量米,开糖店的认出是他的巴斗,开米店的又说他冤民做贼,两下争闹起来。见知县抬过,结住轿子齐禀。

知县先问卖糖的道:“你怎么讲?”卖糖的道:“这个巴斗是小的家里的,不见一年,他今日取来量米,小的走去认出来,他不肯还小的,所以禀告老爷。”知县道:“巴斗人家都有,焉知不是他自置的?”卖糖的道:“巴斗虽多,各有记认。

这是小的用熟的,难道不认得?”说完,知县又叫卖料的审问。

卖米的道:“这巴斗是小的自己办的,放在家中用了几年,今日取出来量米,他无故走来冒认。巴斗事小,小的怎肯认个贼来?求老爷详察。”知县道:“既是你自己置的,可有甚么凭据?”卖米的道:“上面现有字号。”知县取上来看,果然有”某店置用”四字。又问他道:“这字是买来就写的,还是用过几时了写的?”卖米的应道:“买来就写的。”知县道:“这桩事叫我也不明白,只得问巴斗了。巴斗,你毕竟是那家的?”一连问了几声,看的人笑道:“这个老爷是痴的,巴斗那里会说话?”知县道:“你若再不讲,我就要打了!”果然丢下两根签,叫皂隶重打。

皂隶当真行起杖来,一街两巷的人几乎笑倒。打完了,知县对手下人道:“取起来,看下面可有甚么东西?”皂隶取过巴斗,朝下一看,回覆道:“地下有许多芝麻。”知县笑道:“有了干证了。”叫那卖米的过来:“你卖米的人家,怎么有芝麻藏在里面?这分明是糖坊里的家伙,你为何徒赖他的?”

卖米的还支吾不认,知县道:“还有个姓水的干证,我一发叫来审一审。这字若是买来就写的,过了这几年,自然洗刷不去;若是后来添上去的,只怕就见不得水面了。”即取一盆水,一把筅帚,叫皂隶一顿洗刷,果然字都不见了。知县对卖米的道:“论理该打几板,只是怕结你两下的冤仇。以后要财上分明,切不可如此。”又对卖糖的道:“料他不是偷你的,或者对门对户借去用用,因你忘记取讨,他便久假不归。又怕你认得,所以写上几个字。这不过是贪爱小利,与逾墙挖壁的不同,你不可疑他作贼。”说完,两家齐叫青天,磕头礼拜,送知县起轿去了。那看的人没有一个不张牙吐舌道:“这样的人,才不枉教他做官。”至今传颂以为奇事。

看官,要晓得这事虽奇,也还是小聪小察,只当与百姓讲个笑话一般,无关大体。做官的人,既要聪明,又要持重。凡遇斗殴相争的小事,还可以随意判断;只有人命、奸情二事,一关生死,一关名节,须要静气虚心,详审复谳,就是审得九分九厘九毫是实,只有一毫可疑,也还要留些余地,切不可草草下笔,做个铁案如山,使人无可出入。

如今的官府只晓得人命事大,说到审奸情,就像看戏文的一般,巴不得借他来燥脾胃。不知奸情审屈,常常弄出人命来,一事而成两害,起初那里知道?如今听在下说一个来,便知其中利害。

正德初年,四川成都府华阳县有个童生,姓蒋名瑜,原是旧家子弟。父母在日,曾聘过陆氏之女,只因丧亲之后,屡遇荒年,家无生计,弄得衣食不周。

陆家颇有悔亲之意,因受聘在先,不好启齿。蒋瑜长陆氏三年,一来因手头乏钞,二来因妻子还小,故此十八岁上,还不曾取妻过门。

他隔壁有个开缎铺的,叫做赵玉吾,为人天性刻薄,惯要在外人面前卖弄家私,及至问他借贷,又分毫不肯。更有一桩不好,极喜谈人闺阃之事。坐下地来,不是说张家扒灰,就是说李家偷汉。所以乡党之内,没有一个不恨他的。

年纪四十多岁,止生一子,名唤旭郎。相貌甚不济,又不肯长,十五六岁,只像十二三岁的一般。性子痴痴呆呆,不知天晓日夜。